《挪威的森林》,2012年。那年九月就出国读书,早听说国外的生活无聊又单调,于是提前照着豆瓣列表买了几本书一同带上路。《挪威的森林》便是其中一本。可没想到,七年之中,这本书被我前后读了不下十次之多。一次又一次,并不是为了要在其中寻找什么未解的知识,而是被这本书所创造出来的气氛所迷住。这种感觉,无论用什么样的词语定义都不太准确,超越忧伤的重力,又没有悲凉的孤独感,可青春本质的孤单却是的的确确存在的。
当然,第一次读完全是因为无聊。那时候上高中,每天要坐单程三十分钟的公交车去学校。我所在的加拿大小城早在十月就进入了冬天,白雪就此被铺在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厚实而又沉默。因为城市人烟稀少,所以无论何时,公交车上总是有座位。我最中意的位置是在后门第二排靠右侧的座位,因为这里看窗外的视角最大,也不会被车架挡住视线。可是冬季的风景截然不同,窗外只有白色。没过一周就不再对窗外的风景感兴趣。便想其当初带来的几本书来让着每日一小时的通勤多少有些意义。
不到两周,这本三百七十六页的小说就被处于青春躁动期的我读完了。若问我第一遍的读后感,想必没什么任何感慨。唯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渡边去过多次的东京色情电影院。上百个被两两隔开的座位,两三层楼高的银幕上播放着令青春期男孩羞涩又兴奋的色情电影。那样的场景,我着实想象不来。
正如大多的其他书一样,被我大致读了一遍之后,就被随意放在了柜子的某个角落,甚至连落灰机会都没有的角落。
两年后,我也从一名高中生变成了大学生。并且在学习之余,找到了一份披萨店的工作。工作并没什么技术含量,仅仅是做披萨而已,被当地人称为Pizza boy。只有周末上班,但是要工作到凌晨时分。虽然是24小时营业的披萨店,但是基本在十二点之后就不会有太多单子。整个厨房就只剩下一个送餐的俄国佬司机,一个领班的白人小哥,还有我。除了听听他们讲些无聊的都市传说,便只剩下充满披萨番茄酱汁味。
那些都市传说也实在把我吓得够呛:先前有个送餐司机外出送pizza久久没有回来,最后老板报了警,警察顺着送餐记录挨个搜索,最后在其中一个地址找到了司机。当警察敲开门,发现司机早已倒在血泊里,房子的主人也满身是血,在吃那位司机的脑袋。
厨房间的空气被硕大的烤箱烘地湿热,领班的白人小哥神态严肃,就好像他当年也在场似的。
这些故事将我吓地实在不轻,致使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拒绝在夜里出门。于是决定不再加入这些都市传说的话题里。便又找出了那本《挪威的森林》,在午夜后的闲暇时光打开来消磨时光。
我坐在后厨的装披萨酱汁的白色大桶上,靠着堆积到房顶的披萨纸盒,又捧起了这本久违的小说。那些性启蒙似的情色情节已经不会再让我感到惊讶和兴奋,相反,从第一章开始,就陷入了死亡和永别的悲伤之中。
整本书里,前后出现的人物不到十个。可整本书却以死亡开始,以死亡结束。开场渡边的挚友,直子的恋人,木月吞一氧化碳自杀;直子的姐姐,那样白天鹅般的女孩子也选择将绳子套在了脖颈;最后如月光般淡雅的直子本人也走了。三个人,和那都市传说的送餐司机相比,没有带给我任何的恐惧。带给我的是深沉的悲伤,那时的我竟然还有几日陷如思考,他们三人的自杀,和送餐司机的他杀终究有区别吗?死亡本质也许是没有的,死亡就是死亡,身体从三十七度变得冷冰冰了。可重要的是,直子那样美丽的女孩子,她的死亡,会带给人一种心灵震撼的东西,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我直到第二年才明白。
第二年,我转学了,转到了安省的一所大学。来到了完全陌生的新城市,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安省的住房价格比温尼伯贵不少,为了节省开始,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一小间房子总共不超过八平米,除了一支吱吱响的单人床,就只剩下一张不怎么平衡的黑色书桌。整个房子最值得落眼的地方,恐怕只要墙头那两本杂志大小的小窗户。因为是地下室,所以这个角度看出去,便是藏蓝的天空。
来这里没多久,我就被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与绝望包围。课后的时间,常常坐在书桌前,透过小窗户看外面的蓝天与纵横的树枝。我又一次抱起了《挪威的森林》,这本书已经成为我在这座新城市里最熟悉的事物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博物馆管理人,在连一个参观者都没有的空荡荡的博物馆里,我为自己本身负责那里的管理。”
孤独,绘默如声的孤独。我想起了当初决定来这座城市的憧憬,那种直欲燃烧般充满对未来与前程的渴望。可这天真烂漫的期待,却在此时此刻被强烈的孤独拖住,生硬地将其拖拽进绝望的泥沼。
渡边最后无法接受直子的死亡,悲怆至极,选择了流浪。风餐露宿之间,他明白了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一个月之后,在妥协与接受中,渡边不得不重新面对生活。
而我本人,确实无比幸运的,在那短期的失落之后,我又重新认同了自己的决定,回到了需要奋斗的生活与学习之中。可那段经历,似乎让我理解了直子,理解了她所带来的心里震撼是什么。那是一种憧憬,一种来自少年时代,无知却又蓬勃地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可悲的是,有些人的向往未曾成为现实,而且以后也不可能成为现实。每个人都有过,它存在于每个人对世界最初的记忆之中,而我被直子所震撼的,也恰好就这充满力量的渴望。
两年后的一个暑假,我有幸去日本交流学习一个月。便想起了渡边和绿子一同前往的色情电影院。毫不费力地,就在大阪的通天阁附近找到了已经颇有历史的色情电影院。于是在书中情节带给我难忘记忆的趋势下,我独自一人来这里一探究竟。
电影院位于闹市街区的一角,从外面并看不出什么区别。进去之后,墙上贴着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风格的露骨色情海报。一千三百日元,一张票随便看。售票员是个秃顶的猥琐大叔,他对于我的到来颇为吃惊。我也因为自己单纯的目的而忘记自己此行为的不寻常之处。买了票,我随意走进一间放映厅,人不多,三三两两,只有男性,而且大概五六十岁的老头。放映间里充满了消毒水和臭味混合在一起的难闻气味。待了没三十秒钟,我选择了离开。多少有些失望,和小说情节里完全不符。可转念一想,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挪威的森林》,故事情节距今也已四十多年。而电影院里的那帮老头,恐怕真的是和当年在大学里搞反动的学生一个年纪。
故事情节写在纸上,相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年龄依旧在古老的色情电影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