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4年，刚刚被群臣拥戴为皇帝的刘病己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谁来做自己的皇后？在成为皇帝之前刘病己已有发妻许平君，然而大多数朝臣则希望刘病己以大将军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为后，通过立后来巩固新近登基的皇帝与权倾朝野的霍光之间的政治联盟。然而，皇帝却通过寻找旧剑的诏书向群臣含蓄表达了不弃糟糠的意向，于是发妻许平君成为皇后。读史至此，“故剑情深”的典故不得不令我们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喜新厌旧虽然是我们在生活的某些方面都会展现出来的常态，但是我们同样渴望获得顾念旧情带来的安全感。正如一般打工族，或许在午餐的选择上不愿意千篇一律，但是遇到“翻脸如翻书”的老板则不免心惊胆战。
刘病己立发妻许平君为后，在给我们带来感动的同时却给当事人许平君带来了意料之中的悲剧。立自己发妻为后，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或许只是表明刘病己不是陈世美，但是在当时却是石破天惊的非常之举。如果不回溯霍光执政和病己成长的历史，我们就无法领略刘病己坚持立发妻为后的胆略，也无法理解刘病己令人感动的不弃糟糠为何会给许皇后带来杀身之祸。
1. 执政霍光：权力游戏的胜出者
大将军霍光留在历史上的鲜明形象其实是其作为汉武帝近臣时的面貌：
光出入禁闼二十馀年，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小心谨慎，未尝有过。为人沈静详审，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
此时的霍光作为汉武帝的近臣是一副循规蹈矩的忠仆模样，甚至给人以“人畜无害”的感觉。然而，刘病己立后时面对的是权倾朝野、废立自如的大将军霍光而非小心翼翼服侍汉武帝的侍中霍光。在汉武帝去世到刘病己即位的十余年间，“老实人”霍光已经蜕变为大将军霍光，他是汉武帝去世后汉帝国权力游戏的胜出者。
汉武帝在巫蛊之祸后将汉帝国的皇位交到了年仅8岁的刘弗陵手上，汉武帝组建了以近臣霍光、金日磾和上官桀的三人辅政大臣体制，以护持刘弗陵成年。霍光虽然是名将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弟，但是常年在宫廷任职，毫无军旅经验和军功，与卫霍军功集团也没有太深的瓜葛，因此未受巫蛊之祸的波及；金日磾是匈奴休屠王的王子，沦为俘虏后成为汉武帝的近臣，背后并无匈奴部落武力的支持；上官桀虽然曾经在李广利出征大宛时立有军功，但是其在军中的威望较之卫霍李广利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汉武帝提拔的辅政大臣都是依附自己但是在外朝缺乏威望的近臣，如此一来汉朝江山才不会在刘弗陵手上断送，同时汉武帝设立三位辅政大臣也是防止辅政大臣大权独揽。
缺乏威望的辅政大臣在汉武帝去世后立刻遭遇了挑战。燕王刘旦自认为有资格继承父亲汉武帝的皇位，与刘姓诸侯图谋起兵，而辅政大臣之一的金日磾又去世。霍光和上官桀不得不对于刘旦的刻意安抚，同时交好汉武帝的女儿盖长公主并引入刘姓宗室参与中央朝政来平息汉朝皇室对于辅政大臣的不满。所幸，实力削弱的匈奴无力对于汉朝构成严重的外患，遂给了霍光和上官桀逐步稳固辅政体制的空间。霍光和上官桀将两家联姻的成果-上官桀的孙女和霍光的外孙女-嫁给刘弗陵为皇后，两位辅政大臣遂以皇帝娘家人的身份掌握朝政，同时为了充实巫蛊之祸后凋零的高级臣僚队伍，霍光和上官桀引入了一大批武帝名臣的后代参与朝政，如张汤之子张安世和杜周之子杜延年，包括出使匈奴而不屈的苏武，甚至已经安身匈奴的李陵也收到了回朝的邀请。
然而，正当辅政大臣地位逐步稳固之时，霍光与上官桀的双头体制却逐渐走向破裂。根据偏向霍光的史料记载，上官桀父子与盖长公主、燕王刘旦密谋废除刘弗陵而拥戴燕王刘旦为帝，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甚至有将燕王刘旦和小皇帝刘弗陵一并消灭而以上官桀为帝的意图。无论历史真相究竟如何，最终的结果是霍光从权力的游戏中胜出，其主要的政治对手被全部清除，霍光成为汉帝国实际的最高权力者。汉武帝长寿的基因并没有遗传给他的爱子刘弗陵，公元前74年年仅20岁的汉昭帝刘弗陵去世，这固然避免了日益临近的刘弗陵与霍光之间的权力分配问题，但是却给霍光提出了拥戴符合自己心意的新皇帝的难题。
在武帝朝谨慎低调的霍光是依赖汉武帝的托孤而执掌天下大权的，新皇帝的人选必然在武帝的子孙中产生。备受燕王刘旦压迫的霍光显然没有拥立壮年天子的打算，于是武帝的孙子昌邑王刘贺被召入京。昌邑王刘贺就是近年来汉代考古中备受关注的海昏侯，此时的刘贺距离皇帝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然而，继承了汉武帝基因的刘贺锋芒外露，引发了霍光集团的不满和警觉。霍光废除昌邑王在史料记载中被涂抹成了一场正义审判，然而霍光却是实实在在地发动了一场废帝的政变，霍光集团显然不能容忍昌邑王的亲信们来分享甚至剥夺自己的权力。霍光废掉昌邑王刘贺，表明他成为汉朝建立以来最大也是最成功的权臣，与以往的权臣要么是功臣要么是外戚不同，霍光是靠着自己在权力游戏中的扎实经营而成为了汉帝国最有权势的人和无冕之王。
然而，废掉昌邑王刘贺后，霍光到哪里去选择一个孤立无援的汉武帝子孙来做皇帝呢？孤立无援的皇子皇孙，这种想法本身就充满着矛盾：既为皇子皇孙，必然会有母亲舅家的庇护，也有心腹官属的支持；孤立无援的只可能是平民子弟，与皇子皇孙的身份无缘。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巫蛊之祸的惨剧造就了一位孤立无援的皇曾孙，他就是太子刘据的孙子刘病己。由此，身为武帝曾孙但同时又是孤立无援的刘病己进入了霍光的视野。
2. 皇孙病己：巫蛊之祸的幸存者
刘病己是汉武帝太子刘据的孙子，巫蛊之祸后太子的家人几乎全灭，刘病己因为尚在襁褓而被收监系狱，幸而得到同情太子刘据遭遇的司法部狱政官丙吉的大力庇护而躲过汉武帝末年的血腥清洗。丧失了祖父祖母和父母的刘病己由曾外祖母抚养成人，不过性命虽保但是政治地位全无，以至于攀附权力的官员无人愿意与之攀亲，最终还是在幸存的太子旧部官员的撮合下娶了平民女子许平君为妻。
由于刘病己后来成为汉宣皇帝，史料中不免会对其称帝前的平民岁月多有溢美之词。不过，身为太子刘据最后血脉的刘病己依然得到了素未谋面的祖父的庇护，他的平民生活虽然绝非钟鸣鼎食，但是也从不饥寒交迫。刘病己身为平民，接受了较为系统的儒学教育，也如长安城中的中产子弟“恶少年”一般混迹江湖（附录1）。这种远离宫廷阴谋但是又不愁生计的中产平民生活对于巫蛊之祸的幸存者刘病己个人而言其实是一种幸福，如果没有刘弗陵的英年早逝和霍光的废昌邑王，世间将无汉宣帝而多一位刘公子。然而，被巫蛊之祸推移的历史潮浪似乎努力要重回自己原来的轨道，时势将巫蛊之祸的最大受益者霍光和巫蛊之祸的最大幸存者刘病己推向历史前台。
汉朝到汉武帝时已经经历了5位皇帝，一般而言孤立无援的皇子皇孙出现的概率较低。然而，巫蛊之祸却使得皇曾孙刘病己成为事实上的一介平民，而其与平民女子许平君的婚姻意味着他此时的所能依赖的外戚力量远远弱于之前的历代汉朝皇帝。以今天现代政党政治运作的原则来看，依赖母家的外戚政治是被打入“裙带主义”的腐败政治操作，然而在漫长的中国君主制政治中外戚是与宗室、朝臣并列的支撑皇权的重要支柱。西汉末年的官员申屠刚就指出了西汉政治运作中外戚的重要性：“汉家之制，虽任英贤，犹援姻戚，亲疏相错，杜塞间隙，诚所以安宗庙，重社稷也。”即使是汉朝建立以来最成功的权臣霍光也是以刘弗陵皇后的外祖父身份才能名正言顺地执掌朝政。
对于霍光而言，合意的皇帝候选人应该具备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是汉武帝的直系子孙，因为霍光体制的正统性源头来自汉武帝的临终托政；第二，势单孤弱，鉴于昌邑王的经验霍光希望能寻找一个外戚和亲信单弱的武帝子孙以保证自己执政体制的运作无阻。原本这两大条件很难结合在一起，偏偏巫蛊之祸让刘病己既有武帝的血统之亲，却又是一介孤立无援的庶民。于是，风云际会，刘病己成了汉宣皇帝。
3. 不弃糟糠：刘病己的平民志气
然而，拥戴孤立无援的刘病己为帝仅仅是延续霍光执政体系的第一步，以新皇帝外戚的身份执掌朝政才是最佳的局面。虽然刘病己的外家是平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皇帝很可能会扶植许家或者史家的外戚来牵制霍光。因此，为了杜绝此等潜在威胁，霍光集团显然希望刘病己能够抛弃平民发妻而投入显赫霍家的怀抱，以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为后。
新登基的刘病己此时还不可能知道自己将成为中兴西汉王朝的明君，年仅的17岁的他只知道此时的霍光刚刚废掉了前来登基的昌邑王刘贺，霍光抛来的橄榄枝显然是巩固自己皇位的救命草，大多数朝臣也作如是观。然而，出乎霍光和朝臣意料的是，刘病己坚持以发妻许平君为皇后，不过刘病己并不是借此挑战霍光的权威，史料记载：“大将军光稽首归政，上谦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可见，刘病己不弃糟糠的动机并非基于对抗霍光的权术，而是出自珍惜发妻的平民志气。以霍光身处社会上层的政治婚姻观，抛弃一个没有势力的平民发妻而迎娶强大外戚势力支持的霍氏皇后乃是理所应当的理性选择，然而刘病己以平民婚姻观珍视糟糠妻许皇后是霍光至死都无法理解的选择。
尽管刘病己立许平君为后令霍光不满，不过相比于昌邑王刘贺的锋芒毕露，刘病己甘为虚君却很是合霍光的心意。不过，权力游戏的法则驱使着霍氏集团继续谋求立霍成君为后，这就给许皇后带来了杀身之祸。许平君成为皇后两年多后怀孕待产，这给了霍氏集团下手的机会，买通许皇后的女医官乘着女性生产这一古代的高危时刻下毒杀害许皇后以掩盖真相。终于，在许皇后去世一年后，霍氏集团如愿以偿地将霍成君送入宫中，成为刘病己的皇后。
根据《汉书.外戚传》的记载，霍成君似乎颇受刘病己的宠爱。这究竟是霍成君招人喜爱的结果还是刘病己迷惑霍光的手段，我们无从得知。但是从刘病己坚持立许皇后之子为太子可以看出他对于这段平民夫妻之情感念至深。或许自感孤立无援的刘病己曾经想以作为虚君为代价换取保全许后，然而残酷的权力游戏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苦心。
霍光去世后，霍氏家族依然以皇帝外戚的身份把持朝政。无论刘病己是何时得知许后被害的真相，皇帝在那时应该就下定了诛灭霍氏的决心。公元前66年，霍光去世后仅3年，霍氏集团被检举阴谋反叛，除霍成君外的霍氏家族成员和集团骨干被全部诛杀，霍皇后被废，久置冷宫后自杀身亡。旧外戚让位于新外戚本是汉朝政治的常态，然而旧外戚并不总是以全族诛灭的结局退出历史舞台。景帝和武帝时代有名的外戚窦婴和田蚡虽然结局迥异，但是他们失势后都没有累及家族，只有巫蛊之祸中汉武帝对于卫氏外戚和李氏外戚采取了全部诛灭的极端手段。司马光因此在《资治通鉴》中批评刘病己族灭霍光家族是刻薄寡恩：“使家无噍类，孝宣亦少恩哉！”然而，距离西汉较近的班固却在《汉书》点出了刘病己对于霍光家族痛下杀手的主因：“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才三年，宗族诛夷”，显然报复许后之死是刘病己族灭霍氏的重要动因。
附录1
汉书.宣帝纪
孝宣皇帝，武帝曾孙，戾太子孙也。太子纳史良娣，生史皇孙。皇孙纳王夫人，生宣帝，号曰皇曾孙。生数月，遭巫蛊事，太子、良娣、皇孙、王夫人皆遇害。语在《太子传》。曾孙虽在襁褓，犹坐收系郡邸狱。而邴吉为廷尉监，治巫蛊于郡邸，怜曾孙之亡辜，使女徒复作淮阳赵征卿、渭城胡组更乳养，私给衣食，视遇甚有恩。 巫蛊事连岁不决。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至郡邸狱，吉拒闭，使者不得入，曾孙赖吉得全。因遭大赦，吉乃载曾孙送祖母史良娣家。语在吉及外戚《传》。 后有诏掖庭养视，上属籍宗正。时掖庭令张贺尝事戾太子，思顾旧恩，哀曾孙，奉养甚谨，以私钱供给教书。既壮，为取暴室啬夫许广汉女。曾孙因依倚广汉兄弟及祖母家史氏。受《诗》于东海澓中翁，高材好学，然亦喜游侠，斗鸡走马，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数上下诸陵，周遍三辅，常困于莲勺卤中。尤乐杜、鄠之间，率常在下杜。时会朝请，舍长安尚冠里，身足下有毛，卧居数有光耀。每买饼，所从买家辄大雠，亦以是自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