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4日(周三)
清晨,在京都的街道上漫步是一种享受。路两旁一幢接着一幢的老房子,即日本人所谓的町屋。浓浓的沧桑感,看上去应该有百来年历史了。即便如此,旧而不乱,更不脏,相反,每一幢都被拾掇得干干净净,花草相绕,窗明几净,不少在窗玻璃后透出精心插过的花篮。
今天我们准备先游京都御苑,也就是日本的皇宫所在地。我们的居住地地理位置太好,大部分景点都在步行距离内,到京都御苑只有不到二公里路,边看街景慢慢地走也花不了半小时。可能游客都去著名的赏樱之地了,来到京都御苑,发现诺大的景区并没有太多的游客。从「乾御门」进入京都御苑,只见一大片空空荡荡的园林。并没有人看管大门,所有人都可以长驱直入。首先看到一个小院子,不知道原来作何用途,现在却是一座小型的皇族历史博物馆,换鞋入内,没有人问你从那里来,日本人的安保工作居然如此草率,在中国人眼里有点不可思议。在御苑内,路过好几座神社,供奉着我们不熟悉的神祗,树上挂满了祈福的白纸条,折叠之后扎在枝条上。这里的神社本应该是皇家私人所有,只是天皇早已不在此居住,现在都开放了。日本寺庙满地,京都更是达到了1800多座,凡有路皆有寺虽略有夸张,但一条街走下来看见好几座寺庙却再正常不过,穿过热闹的小吃街,猛不丁就是个寺庙的大门。神社则不同,跟佛教寺庙分属不同的信仰,神社供奉着各种本土神,属于多神教,今天的日本,神道教才是国教,而天皇是日本人心目中除了神灵之外的最高领袖。
从免费发放的介绍资料看,整个景区除了「京都御所」和「仙洞御所」两片皇居之地外,南北长1300米,东西宽700米的御苑就是活脱脱的大型公园,园内绿树如茵,一群群当地人在树荫下边吃边聊,孩子们则在一边戏水玩耍,分明是百姓娱乐和野餐之地。
进入御所有简单的安检,参观御所是免费的。参观线路是严格规划过的,宜秋门进,清所门出,游客只能按照“顺行”的指示牌走,不可越雷池一步。稍有偏差,一边的警察就会过来纠正,原来日本人玩的是软控制,当然还有很多摄像头在暗中监视着。
自桓武天皇于公元794年从奈良迁都京都算起,到明治天皇迁都东京(1869年)止,一千多年间,京都就是日本的首都,这里一直是历代天皇的居住地,据说现在还算作天皇的行宫。虽然没有故宫般的气势磅礴和雕梁画栋,但庭院深深里的皇宫大殿,简单而不失雄伟,朴素中透着庄重,整体建筑物被维护得特别好。
京都御所作为是天皇的皇居,最大的建筑是「紫宸殿」,是举行天皇登基大典等重要国事典礼的正殿,相当于故宫的「太和殿」,当年的明治、大正、昭和三代天皇的即位典礼都是在这里举行的。虽 不能登堂入室,但朝着游客参观的一面都敞开着,可以看到中间的天皇龙椅,他们称为天皇御座和皇后御座。
后面不远处的「清凉殿」,则是天皇的日常生活起居的宫殿,相当于紫禁城里的「养心殿」,中间铺有榻榻米的部分称为昼御座,也就是天皇日常坐的地方。反正在日本的居家处,上到天皇老子,下到黎民百姓都是席地而坐。 外面的「御池庭」是围绕着一片不大的湖面的御花园,一片沙洲,一排顽石,湖水波光粼粼,一座小桥跨越到密密的树林中。
「大宫御所」是过去皇后的住所,而不远处的「仙洞御所」(现在并不对外开放)则是过去退位的和出家的天皇(称为法皇)的居所。中国历史上很少皇帝生前退位(除了唐玄宗和康熙皇帝等)的,而日本历史上的天皇有多达六十位天皇因各种原因生前退位或出家的,他们要么直接去寺庙住,剩下的都在「仙洞御所」中度过余生。京都御苑中曾经还有相当部分曾是高级贵族们的居所,迁都东京后,贵族们也都跟着去了东京,院子渐渐荒芜了,直到1877年,明治天皇回京都看到了不少断壁残垣,乃下令改重建,形成今天的国家公园。
整条游览路线囊括了主要的宫殿,配合对天皇处理政务、日常起居,以及功能区的介绍,个别宫殿还有穿上古代服装的模型,可以一窥昔日的盛景。游客中似乎以西方人为主,我就跟着他们的队伍走,蹭听他们聘请的讲解员的一路介绍。
日本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幕府时代,在镰仓幕府、室町幕府、德川幕府的漫长岁月中,天皇基本上被架空而成为一种国家象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幕府将军才是国家的真正主人,无所事事的天皇们,要么研究学问,要么吃斋念佛,或者干脆醉生梦死,难怪在历史上出了不少和尚天皇,直到明治天皇重新获取权力。
作为千年帝都,京都是日本历史的缩影。日本历史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并不熟悉,不过其发展过程相对中国历史就简单得多了。最早的三个阶段分别是没有文字记载的原始社会,依次是绳文时代(处于中国的战国时代)、弥生时代(处于中国的汉魏时代,被中国历史记载为倭国)和古坟时代(处于中国的南北朝时期,形成了所谓的大和时代)。
接着,日本历史上的重量级人物登场了,就是圣德太子,他让日本跨入了文明时代。日本天皇是千年一系,没有中国式改朝换代的朝代之说,但其中的三个时期有点三个朝代的意味,即飞鸟时代(592-710)、奈良时代(710-794)和平安时代(794-1185)。此时的中国大地,隋帝国重新统一了中国,没多久,大唐取代了隋朝,呈现出少有的文化昌明的新气象,刚刚走出原始社会的日本,仰慕天朝文明,开始派遣唐使来中国学习,一方面全盘照搬中国的管制、推行中国的文化,还引进中国的文字和佛教,并开始出现了日本国的正式国名,日本正式进入了封建社会。
之后,日本两度迁都,先是奈良,后是京都(平安时代)。中日交流更是日益密切,文化上全面模仿唐朝,一方面引进中国的文化和科学技术,一方面大力弘扬佛教,期间就有高僧鉴真东渡传法的美谈,日本人晁衡(阿倍仲麻吕)也在唐做官,竟官居二品。日本迁都京都(称平安京)之后的几十年后,大唐帝国解体,陷入藩镇割据的五代十国的乱世,日本只得独立发展自己的文化,汉字也渐渐演变成他们今天使用的假名了。
之后的日本是长达近700年的幕府时代,直到1869年明治天皇夺回皇权,开创了我们很熟悉的明治维新。这些我会在以后的日记中介绍。
从平安时代到明治维新的一千多年间,京都一直是日本的首都,起初的皇宫并不在今天的京都御所的地点,旧皇宫毁于火灾后在这里重建皇宫后才迁居于此。日本人认为天皇是神的后代,天皇也是日本神道教(国教)的最高领袖。所以,至少在理论上,日本也是政教合一的政权,当然今天的天皇仅仅具有象征意义,权力掌握在国会手中。因为是神的后代,天皇没有姓,只有名,相当于天下佛徒都姓释。
从地图看京都,街道的布局颇有中国的北京城、西安或洛阳之风,几纵几横,呈棋盘式,城中央偏上处正是皇宫(京都御所)的位置,左下不远处,是当年幕府将军的府邸---二条城。京都成为日本的首都时,日本人对天朝上国无比景仰。有自知之明的日本人倒也简单粗暴,不仅文化上全盘汉化,还来了个彻底山寨,想直接把京都改造成长安,更为夸张的是,既然中国还有个陪都(东都)洛阳,也一并拷贝过来!但京都地盘不够,日本人想出了西长安(右京)东洛阳(左京)拼起来的浓缩版解决方案,极大地满足了日本人“不出日本岛,畅游大唐都”的愿望。但人算不如天算,京都的西边地势太低,一发大水就遭殃,原来规划的长安部分遂慢慢流产,于是,京都成了如假包换的日本洛阳,其基本格局居然保留至今,成为想看当年大唐盛景的中国人的不二选择 。
走在京都街头,时不时看到带“洛”字的公司名,洛阳法务所,洛阳高中、洛阳株式会社,连街头来来往往的公共汽车也叫做“洛BUS”,感觉特别亲切。如今的京都,有17处世界文化遗产,寺庙神社满街走,正是当年的唐帝国的景象。舒国治在《门外汉的京都》写道:“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能再现唐朝时期的历史建筑,除了京都以外。”唐帝国早已随着历史灰飞烟灭,山寨洛阳倒是安然无恙。
当然,现代化发展总会对传统建筑构成威胁,对于京都,也曾经面临二次劫难。第一次是二战末期,面对日军的顽强抵抗,盟军准备对日本本土实施大规模的轰炸,千年古都京都、奈良也岌岌可危。这时,京都的恩人现身了,他就是梁启超的公子,著名建筑家梁思成。时任“战区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任的梁思成向盟军司令部递上了一份他画过圈的地图,希望盟军放过京都和奈良,盟军方面很不解,梁思成说:“从我个人的感情出发,我恨不得炸沉日本的。但建筑绝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类文明的结晶。像奈良的唐招提寺,是全世界最早的木结构建筑之一,一旦炸毁,是无法补救的。” 因梁思成的这一席话,京都、奈良得以避过战火。梁思成也成了日本的大恩人。
第二次劫难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日本进入大发展时期,大城市展开了如火如荼的现代化建设运动,京都也面临着巨变,新的京都站建起来了,京都塔也矗立起来了,让城市更高更现代在首都东京成为了现实,激励着新一代的日本年轻人。为保护千年古都,文化界的知名人士纷纷奔走相告,组织起来向政府请愿。如川端康成,对京都有着特殊的感情,如同当年对北京城有着深厚感情的梁思成,他四处发表演讲,呼吁保留京都的文化遗产。生怕自己力量有限,难以阻止京都的大量寺院和神社毁于一旦,他再三请求自己的好朋友,即著名风景画家东山魁夷:“不趁现在把京都描绘下来,恐怕不久就会消失了,趁如今京都风貌犹存,就请把它画下来吧。”
终于,政府从善如流,才保全了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一切,悲剧的是我们的北京城和那著名的城墙,梁思成的建议被置若罔闻,千年帝都终于现代化了,中国人也因此失去了那份历史的文化遗产。想着,看着,心绪难宁,占诗一首:
古洛京都
牡丹花开遍洛城,遥染京都樱花红。
古城一千八百寺,禅房亭台碧水东。
神都旧人看不尽,满眼风光九都风。
分明昔时伊洛地,不绝文明千古同。
京都既是日本人的京都,也是中国人的旧京。鸭川边,古町道,唐风古韵,洛阳还魂。寺庙、庭园依稀昔日风采,和风、艺妓难表千年凄美。人是怀旧的生灵,也有感恩的灵魂,对于京都,当我们得以梦回大唐之时,我无法不感恩,一如当年日本人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