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鸿儒
好多年以后,在女儿移民前夕,陈欣准备把她的身世和盘托出,再也不想把深埋于心的隐情,带到真正衰老的那一天。陈欣始终认为那是罪孽,因为自已也不是无辜的。
把已经僵死的情感历程,面对女儿敞开心扉,对自己和孩子都是件残忍的事。那几天,她为此寝食难安,不得清净。心里总是一惊一沉,一上一下的,好像头一遭上了过山车一般。
相依为命的母女俩终于面对面坐了下来。看着女儿王抗,青春勃发的脸儿,瞬间又让她想起,那个当初深爱着的人;因为女儿和他长得太像了:举手投足之间的样子,是何等的相似。连明亮眸子里,透出的炽热眼神,都是那样熟悉的表情。
此刻,在她眼里,抗抗好像是转眼之间长大的。陈欣心里突的一抽,当年自己也是这样漂亮的大姑娘。现在变成了心绪愁苦、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想起这些年对女儿,那些不明就理的教诲,心愧不已。突然感到自己十分渺小甚至有点可笑。
尽管如此,陈欣还是挺直了身子,显出一种作为母亲的严肃;虽然她知道这不会坚持多久。
那是支边的第三年,发生那件事时,比已经大学毕业的女儿要小的多。所以心潮起伏,欲言又止。眼睛就卑悯的有些湿,直至闪出了一丝泪光。
还是抗抗先出了声;对始终没有出现过的父亲,她充满了渴望和好奇。从小妈妈就告诉她,父亲已经死了。可是当她长大之后,偶尔几次听到过母亲和兰阿姨的谈话,才知道些端倪。
母亲和兰姨不仅是同学,而且初中毕业那年同样怀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支援边疆,保卫边疆的号召,同一天登上西去的列车,到贺兰山下的一个农场去支边。几十年来,形影不离,好的像一对亲姐妹。
虽然抗抗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可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不仅活着,而且还渴望想见到她这个女儿。显然是母亲对自己撒了谎。
和当下许多大学生一样,抗抗是个思想新潮的姑娘。和大自己好几届的师哥早已确定了恋爱关系,并已经办妥了移民北美的程序。陈欣始终是反对的;尤其在她俩同居以后,陈欣像是着了魔障一般,面对心爱的女儿,捶胸顿足,歇斯底里的形同路人。她三番五次的告诚女儿说,你呀,从小就太顺了。没吃过这个亏;一个大姑娘吃了这种亏,一辈子都抬不起头。非要到了后悔,你才能明白?
言外之意是自己当年吃了亏,后来又吃足了苦头。她想委婉的告戒自己唯一的血脉,自己用大半生换来的教训。
抗抗坚信自己的爱人,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她说,初始的爱都是盲目的。可我坚信自己的选择。还说大不了就各走各的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这种毛燥的话对陈欣触动极大,以至于母亲对女儿竞然生出了逆反心理。不管陈欣一万个不同意,可这个平日里的乖乖女;依然我行我素,对母亲的劝慰既不惊讶也不气馁,成天价妈呀,妈的叫着。显得温顺至极;心思之大,真像那个心硬的“死鬼”。
这会,只见母亲时而踌躇地笑着,时而紧闭着嘴,腭下的喉结不安的蠕动着;分明想用力咽下那一团令她尴尬不堪往上涌来的那股气。
“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管发生过什么,我都能够理解。”抗抗说着抓起母亲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的骨节突兀,有些冰凉的手。
“哎,要不是你要出国,我真不想说。又这般年纪了,老眉塌眼的……不说了……”
“妈,您怎么了?就把我当成小孩子,像小时候那样,行吗?”
“可你现在是大姑娘啦,翅膀硬了。你比我这个妈懂的还要多。我的话你能听得进去?”
“妈,那您就当是孩子话,说给我这个大人听好吗?”抗抗俏皮的扁扁嘴,撒娇般抱着妈妈孩子般的摇晃了起来。
陈欣抹了抹已经流泪的眼睛,惨淡一笑。为了给女儿女婿临走前留下最佳印象,前两天她刚烫过头,早上还化了淡淡的妆,这会那脸上应该是一塌糊涂了。
她一生忙碌,很苦、很累。但她依然爱护着自己早已脱尽铅华的容颜。她本来就很美,又很爱美。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日子过得有多么捉襟见肘,在众人面前,都要让自己清清爽爽,风轻云淡。
陈欣不卑不亢的习性,和我们许多苦中作乐的人没什么两样。谁不是“屋里喝酒,屋外劝水”,把自己的内心隐藏起来;不知道你到底是咋回事,从而被人看轻;因为理解之后的误解,实在使人闹心。
这一刻,陈欣瞬间感到浑身无力,随之瘫软在女儿的肩头,起初是凄凉的抽泣,一阵又像个委屈的孩子嘤嘤的哭了起来。泪水顺着布满细密皱纹的脸脥缓缓流下。良久,又泪眼婆娑的端望着女儿,继而是会心的笑。就这样哭着、笑着,开始了母女俩有生以来真正意义上的倾心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