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家里已经不为吃的发愁了,不过还是啃过几年玉米饼,特别是冬天,那饼更难吃,又冷又硬,吃得满嘴掉渣。我的姐姐们经常开玩笑说,拿着这破饼走在路上可以防狗咬。
姐好像还吃过红薯干面馍,我就只有想象的份了。我的印象就是:凡吃过这种饼的人都特别能吃苦。
那些饥荒的年代我是不能见证了,不过听说过饿死的那些人里面也有我的亲戚。有时就会无端地想,土地龟裂时候大地干渴的样子,觉得我的先农很坚强,也很无奈。如果连生存问题都解决不了,我觉得说别的就难免显得扯淡了。
爸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伯。
应该是在六零年左右,那时我伯十多岁年纪,爸还是满地乱爬的孩子,因为家里穷伯就提前辍学,集中精力解决家里的吃饭问题。我们家先前还是有一头可以使唤的驴的,可后来那头驴饿死了。伯作为一个未成年的男丁,又是长子,理所当然要发挥他更大的能力去弄粮食吃。先是背着袋子去有余粮的亲戚家借,后来借也借不到了,又是大旱又是蝗灾。村里到处可见浑身浮肿的病人,有刚生下小孩的就干脆整死算了,养着也白受罪。于是去参加忆苦思甜的人们也不积极了,大家都不想动弹,窝在家里节省能量。终于等到饿死,就裹个破席扒个坑埋掉拉倒,剩下没死的就殚精竭虑找粮食,找到就多活两天,找不到就躺在席子里,谁也不好统计到底死了多少人,反正有的人见着见着就不见了,有些声音弱着弱着就没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和不敢进村怕被人勒死的瘦狗。人们琢磨最多的就是死,以及怎么个死,死在哪,谁先谁后。没多少好消息,公社里根本就没有可以调配的粮食。可有一日,日头很大的光荫里,有人来村里传话了,这人一脸尘土掩饰不了他吃饱的样子,他说他去了豫南,说信阳了南阳了有很多革命老区,因为打仗时候把年轻人都打死了一多半了,剩下些胆小的和不中用的老弱,因为饭量小地多,天气也不算太糟糕,再加上受过革命熏陶,所以觉悟较高,一般到了那里都会给饭吃,回头还会捎些粮食回来。那人就是到了那边又回来的,本来他可以住在那里当个上门女婿,可是他说他家里还有老娘和婆姨,就背一袋粮食回来了,可回来发现家里人都饿死了,他就坐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难受。最后瘦弱的老乡们就把他给围上了,人们像对待神明一样巴望他,叫他带个头去信阳。那人就指指众人说,反正这也没我家啥人了,你们回家连夜准备下,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带上,什么县洋啦玛瑙了都给带上,反正都得是值钱的东西,别舍不得,人家总不能平白无故就把粮食给咱 ,这叫咱心里也过意不去,咱都种过粮食,都知道粮食从种到收是多不容易,所以不能空手。你们要是觉得中的话就跟我走,明天扒火车去信阳。大家都欢天喜地的回了,真个收拾下就准备出发了。当晚我家开了个预备会,爷做了动员,说明天他要去,然后家里的事情交给伯。还要伯保证不让家里一个人饿死,在他回来之前。伯不答应,伯对爷爷说,你有哮喘就别跑恁远了,我年轻又担过挑子,我也比你能走路,你把现洋给我我去吧,我好歹也能弄回百十斤。伯就去了,伯还是个少年,我像他那年龄时还在读中三,可他却要跟乡人一块南下整粮食了。家里给他准备了干粮就上路了。一路上到处都是饥荒的惨像,我想伯每看一眼心地下都会坚定要把粮食带回的信心。终于徒步40多里到了县城了,到了破烂的火车站了。火车站是密密麻麻的人啊,全县的村子青壮力都出来了,火车站人山人海,火车还没停稳人群就等不及了,大家本来还是肩并肩挨着的,后来就被人群挤的没影了。连那个头也找不到了,伯就被人流拥着走,一下拥到火车前面,售票员拿把棍子一边打,一边骂,说是没票就不让上,有介绍信也不顶用。好多人刚上去就被推下来,多说一句就赶下来。终于伯到前面了,火车已经发动了,好多人都在车下面哭,有的骂娘。伯就像一颗钉子往车门里扎,然后那个女列车员就推打,就是不让伯上车,伯就猛地伸手抓住她的一个手指头,用力往下撇,那女的疼得受不了就一把把他拉上车了。满车都是陌生人了,确是一张张熟悉的饥饿的面孔。等到车门关上的时候,我想一定把好多希望都关在了门外面,那些起早赶到县城的人有的打黄昏回去,甚至有的觉得没脸回就干脆吊死了。
那火车终于开到了信阳,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高兴地走在流民里,那是我的伯,他用银圆换了粮食,认识了好多好心人,可惜没有照相,将来也无法答谢。不过日后说起信阳人,伯都是赞不绝口,以至于我说不是去信阳而是去洛阳上学时,他都略带失望。
回去的事爸就没讲了,可能是觉得高潮已经过去 ,余下的没有必要讲述了。反正就是靠这粮食,我们熬过了最艰难的饥荒,否则饿死任何一个人对我可能都会有影响,如果是姑姑,我就少一个人疼我,如果是当时还是小孩子的父亲,就不可能有我了。你们也不会听到我扯这些闲篇了。
后来伯年龄大了,老来无子,再加上经济来源单一,身子又不大好,难免落魄,就在院子里养蜂。看那蜜蜂飞来飞去时,我好几次都想跟他确认下当时的情景。不过看他那憔悴的背影,我觉得我还闭嘴的好,苦难只有旁观者会以略带欣赏的眼光去描述,不过伯的心里肯定更多的是苦难,他只会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平常的小事,如果没人提,忘掉也就忘掉吧,反正我们这些晚辈是有的馒头吃了。
谨以此文向我的大伯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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