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长安的灯都灭了

1

泥路,枣树,红墙,师姐坐在红墙的绿瓦上面晃着腿,她抬头看着一片平静无风的湛蓝天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师姐想事时不允许任何人坐到她的旁边,于是我就站在墙下看她,可是她坐的太高,我只能看到她的胸看不到她的脸。

我正看着她愣神,她突然低头问我:“文煜,你去过长安吗?”

我摇摇头。

她笑了笑:“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十里长安街,没有黑夜。”

我疑惑不解:“长安的太阳不会落下去吗?”

师姐低下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又抬起头,她叹了一口气:“十里长安,街上的每一处都落着灯火,火光生生不息。”

我仰着头:“那师姐,你一定很喜欢长安。”

师姐怕黑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谁知师姐听到我的话愣了愣,接着说出的话却是:“不喜欢,长安是我最恨的一座城。”

为何会恨,故事发生在水生一年,也就是两年前。

2

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城的那边狂奔过来,烟沙在他们脚下滚动。

风,破风声起。

几支长剑从暗黑色的天空穿过,噗呲几下,贯穿了几个乞丐的胸膛,接着落在近处的几棵柳树上,嗡嗡声中落下来几片绿叶,唯一幸免的少年一个趔趄,摔倒在树叶前面。

马蹄声从箭矢飞来的方向传来,一群身着黑衣的人骑着马赶了过来。

少年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颤巍巍的站起来接着往前跑了几步,下一瞬间,噼啪一声,一声长鞭落下,少年认命地紧闭眼睛,可是等着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

少年狐疑的回头,是个少女,白衣,黑发,眉心一点红痣,眼睛里有一只跳跃的黑猫。

“你是?”少年的声音还未落下,长剑的破风声已经响起。

鲜血,滚动的烟尘,痛苦的哀嚎——一切声音过后,少女在少年面前站定,身上一尘不染,风一吹,她的黑发落在少年的面前,她说:“我叫焉罗,你呢。”

少年愣了愣:“水生。”

水生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出生时母亲被人所杀,父亲在第二年也被人所害,水生跟着父亲的几个朋友一路逃命,今天,他们还是没能逃离命运。

水生信命,他相信一切都自有安排。

焉罗说:“你既然信命,那你应该知道你我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水生的脸红了红:“就没遇到过你这么泼辣的姑娘。”

焉罗将佩剑从右手扔到左手:“就没碰到你这么软蛋的男人。”

风沙过后,水生开始随着焉罗行走江湖。

转眼半年,两个人经历了无数次刺杀,但是每一次焉罗都能带着水生化险为夷。

水生说,哪一天,换我保护你。

焉罗回他,别矫情。水生捏着拳头,没有说话。

那是一个天上有圆月的晚上,刺杀的人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等找到水生时,一群人已经饿得皮包骨头。

他们说要杀水生,水生说,壮士报仇十年不晚,喝了这杯水,再杀不迟。

他们说,不喝,杀了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水生说,我就站在这里不走,你们安心喝水吧。

他们问,不走?

水生说,不走。

于是那些人将那坛水喝了个干净,一刻钟后,全部殒命。

焉罗:“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水生。”

水生:“我也想不到命运会让我变成这样。”

焉罗说:“水生,倘若哪一天,我变成这群人中的一个,你会杀我吗?”

水生说:“不会。”

焉罗:“为什么?”

水生:“不为什么,不杀就是不杀。”

焉罗:“总得有个理由吧。”

水生:“这世间很多东西问了理由就没有了意义。”

焉罗:“水生,想不到你还是个哲学家。”

水生:“我还是个爱情家。”

一阵微风吹过,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一轮银月在他们头顶的天空化成了一滩反光的泉眼。

3

一页竹林,一场腥风血雨的战斗。

十个高手将焉罗和水生团团围住,焉罗一把长剑,一指玉手。等到最后那十个人倒下时,焉罗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

水生头破血流的抱着焉罗,没有哭,男人的眼睛里全是冷静,他说:“焉罗,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焉罗看着水生的眼睛,笑了笑,问:“水生,你还信命吗?”

水生愣了愣,接着却说:“我相信,或许命里,你不应该遇见我。”

焉罗向身后的竹子上靠了靠,竹叶在他们的头顶摩挲作响,几片黄色的竹叶落下,刚好掉到他们面前的地上。焉罗看了看那几片竹叶,说:“是的,或许命里,我就不应该问你信不信命。”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再有过交流。

一阵风吹过,焉罗的长发飞向四面八方,水生挺直着背站在她的身前,问她:“你真的要走?”

焉罗:“要走。”

水生没说话,只是挺直了背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吵架,原因是焉罗得知晚上会有人行刺,就让水生将他们睡房的灯都灭了,这样焉罗躲在黑暗中能够第一时间发现外面的动静。

水生嘴上答应了,但是等到晚上他去灭灯时,走到最后一盏灯却迟疑了,就是这一刻的迟疑,一柄冷剑刺过,幸亏焉罗眼睛从未离开过水生,那一刻飞剑刺出,可纵使她速度再快,刺客的剑还是划伤了水生的肩膀。

焉罗生气水生的迟疑,水生瞪着眼睛说焉罗无理取闹,自己现在不是好好的。

焉罗被水生的那句无理取闹刺激了,这就要走。

水生拦在客栈门口,也不说话,意思很明显,要走,杀了我。

焉罗:“现在是谁在无理取闹。”水生不说话。焉罗又说:“你不懂女人,女人就爱无理取闹。”水生还是不说话,焉罗气了,踹了他一脚:“你滚开,你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木头。”

水生:“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知道你怕黑。”

夜风从旁边的窗户里吹进来,一丝凉意拂过,焉罗抖了抖肩膀,她看了水生一眼,水生的眼睛里有一股固执,就是那股固执让焉罗知道,她今天无论怎么闹,水生都不会让她走。

她提剑转身,一个跳跃飞上房梁,然后倒头睡觉。

夜色渐凉,水生看着屋梁上的那个身影,一看就是一宿。

那天风雨交加,水生和焉罗来到了一个破庙处。这几年,两个人已经从少年少女变成了伶俐俊秀。水生的话越来越少,焉罗的笑容却越来越多。

冷雨打着琵琶声响,瓦片接着水声在夜色中绵延,空气很冷,水生哈出的热气刚好可以从焉罗的眼前晃过。

望着时有时无的白色气雾,焉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水生已经习惯了焉罗突然发笑的毛病,但还是忍不住问她一句。

焉罗抿着嘴吧,不告诉他。

水生耸了耸肩,跑到一边去生火。火苗噼里啪啦在破庙里燃起的时候,水生突然回过头对焉罗说:“焉罗,我也许要走了。”

焉罗正看着水生的背影出神,水生突然回头让她的眼睛没来得及闪躲,就这样猝不及防间,水生那迎着火光的眼睛撞进了她的眼里。她像是听到了水生的话,又像是没有听到,水深看到她木讷的点了点头。

水生皱了下眉,又重复道:“焉罗,我也许要走了。”

焉罗这才从愣神中清醒过来,她笑着跟水生说,傻瓜,我们不是一直在走吗。

水生蹲在地上,火光将他的影子打在焉罗的身上,暗影晃动中,他看不大清焉罗的表情,但是他知道焉罗是在笑着的,连同他眼睛里的那只黑猫一起笑着。

水生说:“这一次,我要一个人走。”

焉罗身上水生的影子动了动,焉罗没说什么,她慢慢躺下身,接着将那把剑放在头下,最后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光中传来水生的声音:“焉罗,你生气了。”

焉罗没有回答,他又说:“焉罗,我也不想,但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这样说不是说你不重要,只是,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会说话。”

火光在破庙里噼里啪啦的跳动着,焉罗还是没有再说一句话。

水生说:“睡吧,焉罗,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的,你有时间到长安来,那里,没有黑夜。”

焉罗的剑在黑暗中轻轻抖动着,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第二天,阳光照进破庙内,一只鸟儿从庙宇的台阶跳进大堂,然后跳过一摊已经烧成灰烬的柴火,它跳到一个女人的身边,女人抬起头,房间里没了其他人的身影。

风起,灰烬变成的尘埃在阳光中跳动着,旋转着,消失在庙宇的门缝之中。

水生年初,新上任的王下令,整座长安城兴建路灯,让夜行的人能够看清回家的方向,人们知道,这是一个善良的王。

我问师姐,后来,那个姑娘去了哪里。

师姐没有说话,她看着天空,接着问我:“文煜,你说,长安的灯真的永远都不会灭吗?”

我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蓝天,说:“太阳都有落下山的时候,哪能有不会灭的灯呢!”

师姐愣了愣,笑着说:“确实。”

我说:“师姐,你原来没去过长安啊?”

师姐看着天空没再说一句话,那天回去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师姐,之后的一生都没见过她。

师姐一定去长安看过了灯景,我在每次想她的时候都不禁这么想。只可惜我没有机会见到长安的夜景,因为长安在师姐消失的第二年就被蛮夷征服,换国都为焉罗。

再过十年,我成为了新一任的王。

我一直在试图建造一个跟师姐口中长安一样的城,但是我发现根本不可能,这城市那么多黑暗,哪是区区一两盏灯能够照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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