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六专题】八月征文《月圆之夜》夜已深,月正圆,八月十五夜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乱了月色,搅了黑暗。桥底河水潺潺,河边柳叶沙沙,芳毛在桥头已经坐了很久了,二胡、拐杖和背包忠实地倚在桥栏。
他抬头看向天空,盯着传说中的月亮,神情落寞,思绪万千。月亮鼓着圆脸,在他脑后挥洒清辉。
除了黑暗,芳毛什么都看不见。
1
芳毛两三岁时,一场高烧后,不再能视物,医生说除了换视网膜,已无他法。父母痛哭几日后,接受现实,之后便日日把他带在身边,土里地里继续忙乎。
所幸他的哥哥当了他的眼睛,随时随地教他用手认物,通过声音认人。几年后,他的妹妹也能牵着他的手走门串户,驱赶那些围观、戏弄他的淘气孩子。
他的眼睛渐渐退化,直至上下眼皮连在一起。别人看来,他的眼睛只剩一条缝隙,且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
老天收了他的眼睛,却给他开了“天耳”和“天手”。他自小有过耳不忘的本领,只要听过这个人的声音或脚步声,下次他一定能说出这人是谁,或在哪出现过;用手辨物对他来说更是轻而易举,值得一提的是,他能摸出各类钱币的面值和真假。
这两点对他之后的安身立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等到上学年纪,他天天独坐在家门口,竖起耳朵听其他孩子上学放学时的动静。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实在没有眼界也没有条件让一个盲人上学。
还好,父亲咬咬牙,把家底都带上,送他去了一个算命老先生那,盼他学成后能以算命为生,这也算对他残缺的一辈子有所交代。
三年后,他顺利出师,摸索着给师傅磕头后,一把二胡,一根拐杖,一个背包,开启了他江湖算命的一生。
2
他先是在自己村的生产队会场支摊。那时十里八村都难得出一个算命先生,他的生意自然很好。
只是,算命先生的江湖从来都不是在身边。
村里人是看着他长大的,邻村人对他是熟悉的,他们起初出于仁心,会照顾他的生意,时间久了,他的摊前便冷落下来,有时好几天都开不了张。
父母怜他无人照顾,一直不忍让他外出,当然还存了给他娶妻的愿望,希望他成家后再携老婆出去闯荡,以方便照顾他。
还真有人带了个跛腿的女子悄悄来看过他,女子盯着他凹陷无珠的双眼看了一眼,浑身抖了一下,吞下了那声尖叫,跛着腿速速地走了。
父母不死心,多方张罗,结果是:愿意嫁他的女子,不是疯的就是傻的,自己都离不了人,更别说照顾他;他心里愿意的,别人又避之不及。
如此一来,直至兄妹各自成家,父母双双离去,芳毛仍孑然一身。此时当家做主的已是他哥嫂,哥哥木讷,嫂嫂强势。哥哥忙于生计,分身乏术去照顾他;嫂嫂一连生了四个孩子,自顾不暇,且又有几分真心待他这样的累赘?
由此,他渐露潦倒之势,衣服上油渍斑斑,被褥臭气熏天。倒是还不至于饿肚子,因为吃饭时哥哥会与他一起,帮他夹菜装饭。嫂嫂若苛刻得厉害,哥哥也会扯起嗓子,抡起拳头教训她。
他这样敏感的心性又怎受得了这些委屈,直嚷嚷着要独立门户。父母已去,此时再没有人拉住他远行的脚步,哥哥无奈之下同意了他的要求,只等中秋一过,就送他出去。
中秋夜,妹妹也回来了,对着明月敬了父母,三兄妹絮叨到后半夜,终究是要离别了。
他辗转睡不着,在后院又咿咿呀呀拉起了二胡,被吵醒的邻居嘟囔句“扯丧”,又沉睡过去。天上明月晃晃,应该听到了他的慌乱和些许的踌躇满志。
3
他选择了几十里外三市交汇处的柳镇。
一条河流贯穿柳镇,一座百年石桥横亘水波,桥旁一棵几人合抱粗的柳树,这几样成了柳镇的标识。
这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是江湖人士的风水宝地。
哥哥帮他物色了一家小火铺,20元一个月,包吃住和洗衣服,领他熟悉了从火铺到桥头的路线后,就匆匆赶回家了。
第二天,小镇的人便看到了双肩交叉挎着二胡和背包,手持铁拐杖,身形羸弱,双眼凹陷的芳毛咚咚咚敲着拐杖来到了石桥旁。大伙七嘴八舌地问开了:
“八字先生怎么称呼啊?”
“屋里人都喊我芳毛。”
“芳毛,算得准不罗,我哪年才能讨个堂客啊?”一光头小伙促狭地问道。
芳毛不慌不忙地取下二胡,边拉边唱着:
“小伙子今年二十五,共有兄弟姐妹五,哥哥姐姐扁担亲啊,剩下个光头小子夜夜号,要算婚姻几时到啊,生辰八字讲出口。”
大伙轰然大笑,瞎子说的丝毫不离:这青皮小伙上有哥哥姐姐各一,分别和另一家的哥姐扯了扁担亲,剩下他一个游手好闲,每天来镇上招惹女儿家。
大伙称奇的是此人从未在镇上出现过,口音也不是邻村近镇。如果说扁担亲远近闻名他有所耳闻,但算出他的年纪和“看到”他的光头,还是让人心头振奋。于是纷纷你一角我五分地出钱算八字了。
芳毛熟练地摸钱的大小、厚薄及纹路,准确地收钱找零,比明眼人更多了一份细致。
人们对他的钦佩又多了一层。
芳毛的算命本领在家乡熟人堆里并不显山露水,反倒在陌生人面前大放异彩,芳毛逐渐在此扎稳脚跟。
其实吸引人们的,还有另一项本领——只要是在他摊位前逗留过,说过话,留下过名姓,第二次来——无论多久后再来,芳毛准能响亮地叫出此人名号,从来没错过。
有些人为了试验他的真假,故意改变了声音或变换了走路的方式,但都能被“听”穿。
“刘家老三,你来了啊!”
刘家老三乐呵呵地走过来,又有些懊恼地啐道:“你个瞎子,哪来的本领,我都走成高低脚了,你还能把我认出来!”
芳毛不语,只侧脸支着耳朵,低头嗤笑。
4
立足后的芳毛心思有些活泛,正好有人为媒,说了一个女人与他。女人的丈夫意外去世,她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只求芳毛养活娘俩,她愿意一辈子跟着他,照顾他。
女人辫子长长,声音柔柔的,本本分分且手脚勤快,芳毛打心眼里接纳了她。
当他欢天喜地地带女人回去见哥嫂时,哥嫂也很欣慰。可嫂嫂一听说女人已结扎,不能再生育,立马就翻脸了,明确表示不会接受这个女人。
女人脸上挂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芳毛与嫂嫂大吵一架,说再也不会回这个家,这回,哥哥竟然也没说多的。
他清楚哥嫂反对的真实原因:如果他光棍一辈子,百年后肯定是侄儿们收埋他;如果他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多年后,侄儿们还得收埋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他成家立室的愿景被无情摧毁,从此,他与哥嫂结下了难解的仇怨。
此后,每逢过年和中秋,侄儿们来柳镇接他,十次有九次他是拒绝的,回去了也会闹得不欢而散。
那个女人继续跟了他两年后,觉得终归无法进芳毛家的门,死后也无法进他家的祖坟,在一个大雾的清晨,永远地消失在芳毛的生活里。
芳毛的大牙掉了四颗,脸颊陡然塌陷了。
每逢月圆,火铺的后院总会响起凄切的二胡声,芳毛没法用眼睛去寻觅消失的女人,只能在琴声里诉尽相思。
这个女人虽然没能替他生下一儿半女,但是是她让他初尝女人的滋味,也只有她,真正走进了他的黑暗世界,包容他的残疾,照顾他的起居,倾听他的苦乐。她的离去,不亚于掰扯掉他身上最柔软的部分,放射性的痛波及全身。
又过了几年,另一个颇为年轻的女人主动接近芳毛,说愿意替他生儿子,芳毛在黑暗中又燃起了希望。
女人白天替他招揽生意,收取钱币,晚上与他极尽温柔,万般挑逗。不出几日,芳毛从不离身的黑背包就挂在了女人肩上。两个月后,女人击溃了芳毛的防线,撬开他的嘴,知悉了存折密码。
又一个大雾的清晨,女人也消失了,连带消失的当然还有他苦心积攒的棺材本。幸好,他还在老板娘那存了点现金,不至于立马流落街头。
5
整宿整宿睡不着,芳毛的大牙又松了几颗,疼得呲牙裂嘴,有人建议他去拔牙,无良的医生敲了他满口的牙,卖给他一副假牙。
从此,芳毛基本嚼不动硬一点的菜了,茶汤泡饭成了他最常吃的,当然,酒还是喝的。
可能越是不健全的人,越是想表现得与普通人无异。因此,瞎眼的芳毛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洗漱、穿衣、整理头发,吃饭时也是诸多小心。
有巷子里的小孩会故意跑去看他洗漱。他首先会取下假牙,紧闭的双眼,塌陷的双颊,使四十多岁的芳毛立马显出了六十多岁的老态。然后,他按住那副惨白的假牙,用牙刷猛力地刷,接着含一口水,猛一抬头,剧烈地咕哝嘴巴,吐出水后,再伸进四个指头,用力抠舌苔,发出惊天动地的干呕声。触目惊心下,小孩们似得到了满足,作鸟兽散。
他的衣服是笔挺的中山装,他知道有无数双眼睛会盯着他看,所以经常会拍拍打打的。只是他拍得掉灰尘落叶,却拍不净不断跌落的头皮屑,还有不知何时留在衣襟上的汤汁印。
吃饭时,别人替他夹菜后,他柔弱修长的手指像游移的群蛇,先攀到桌沿,然后一手环住饭碗,一手缠住筷子,筷子拿得极低,接着大拇指探到饭菜上,确定菜的位置后,才开始扒拉饭菜。他指甲很长,他看不到的是指甲缝里藏着的黝黑。
他以为他在隐蔽着悄悄进行,其实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人们在他做这些动作时短暂地沉默,用力地吞咽唾沫,说明了一切。
6
这样偷偷生长的一个人,命运却并不放过他。
当他振作起来重新出街去算命,半年后的某个晚上,他住的火铺附近的煤气罐店起火,点着了半条街。熊熊火光中人们纷纷逃往河边,最后清点人数时,独独少了芳毛。有人隐隐听到惨叫声,循声找去,芳毛躺在街中心的石板上,似一截木炭,只剩一缕气息。
除了他有意藏起的双手,和贴在石板上的脸被灼伤外,其他地方均中度或重度烧伤。
几个月后,他奇迹般地痊愈,只是留下来大大小小的疤痕。
所涉费用,他一己之力难以承担,虽然他对哥嫂仍有彻骨的恨意,可也无奈接受了侄子们的帮助。
但痊愈后的他还是坚决要回到柳镇,那里,早已是他的归宿。哥嫂虽有心和解,却也拿他的任性无法。
然而,事情还没完。
六十岁生日那天,他喝了点酒,睡醒后半边身子动不了。侄子们把他带到医院,扔下钱,便去忙他们上千万的生意去了。
他艰难地做着康复训练,逐渐地,竟也能走了。
行动自如后,他仍然示威般回了柳镇,置哥哥的挽留于不顾。
7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哥哥没等来他的原谅,一场急病,突然就没了。这时他才意识到,影子般的哥哥看似无形,其实跟随了他一生。
想起少时哥哥对他的照顾,嫂嫂欺负他时哥哥对他的维护,离家时,哥哥的护送,任性时,哥哥的沉默,芳毛眼皮连在一起,不透一丝光亮的眼睛里流出了混浊的泪水。
他原以为哥哥是他的影子,只要他在,影子就在,可其实,他才是哥哥的影子,哥哥不在了,他也不复存在。原以为他最终会落叶归根,可没有了哥哥的家乡已成无根之地,他回去已是真正多余的人了。
还好,家乡还有至亲的妹妹。这个妹妹带他识过花草,教他认过猪牛,一句一句念过算命书籍上的文字,把它们装进他的脑袋。直到现在,他仍软软地称呼她为“妹妹”。
他想去靠近这个至亲的人,犹如隆冬时节靠近一个炭盆。妹妹自然欢喜。
在妹妹家住了十来天后,芳毛听到了隔壁压抑的吵闹声:“住一辈子,哪有这样的道理!”这是妹夫的声音。妹妹低低抽噎着,一如小时候受了委屈时的哭声。
芳毛长声哀叹,第二天早早就叫妹妹拦了去柳镇的车,回到了他所谓的归宿。
回来后的芳毛仍住在休整好的小火铺里,人们已习惯了这个在镇上生活了四十年的瞎眼人,习惯到他在与不在都一样。
8
今年的中秋,侄子们没来接他。对这个固执的老头,他们已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今晚,从月上柳梢头,芳毛就坐在这桥墩上了,此时,月已上中天,河岸边的万家灯火已渐次熄灭。
芳毛内心里有个洞,很多的烟和酒,很多的月饼糖果,很多的热闹,都填补不了这个洞,他是无望了。
以前为了女人和钱财,他打马追逐时日,虽心力交瘁却仍有余力活着。
以前为了与兄嫂置气,他拼尽全力过好自己,虽脑仁生疼但日子还有奔头。
以前为了与普通人一般无二,他忽略掉眼前的黑暗,虽艰难困苦却能保持骄傲的气势。
可现在,他什么都没了,亲人,敌人,家乡,他乡,都弃他而去,他已如风中尘埃,河中细沙,有他没他,并无二致。
此时他才发现,他一直回避的黑暗,正如铁桶般箍住他,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此无望!他奋力游了六十年,仍然在黑暗的漩涡里挣扎。“咳!”他大咳一声,似要咳走这窒息的感觉。此刻的他,是那么急切地想感知一下光明的模样!
天上明月盈盈,水里波光粼粼。芳毛想起被他摸得发亮的J形拐杖,伸手拿起它,用力指向天空,明月晃了晃,似哂笑一声,拐杖颓然落下。
芳毛看向河里,那一河清凉里定有一轮圆月。他不禁站起来,风掀起他的衣襟,灌进去一股凉风,他胸口舒缓了点,无边的黑暗似乎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他顺势解开了衣扣,脱下了衣服。风摩挲着他腿上的汗毛,汗毛改变了生长方向,带来了新奇的刺激感,他褪下了裤子,又脱掉了底裤,周身如沐光明。
现在,他赤条条地站在桥上,身上白得触目却又疤痕累累。桥下水底那抹亮光遥遥地招着手,他又爬到了桥栏杆上。
沉吟片刻,然后,向着那更明亮的去处,他一跃而下。
河水激起浊浪,随后恢复平静。
好一片月色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