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换季,起风了,我又不负众望地得了重感冒。顶着个晕晕沉沉的脑袋,感觉就像整座城市浸泡满了水分然后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往我身上压过来,然后那些多余的水分便从鼻子里眼睛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止也止不住,这个时候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会移动的人体管道系统。
通常这种时候嘴巴里就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淡,好像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所以理所当然觉得整个人生也便索然无味。
乖乖吞下双色的药丸,趴在书桌前,捧着冒水汽的马克杯,满心期待着整个世界可以呼啦一下就回到正常的日子。
一直以来仗着周围人对自己的纵容,养成了任性、孩子气、无法无天的性格,连我妈有时候都恨不得把我塞回娘胎里回炉重造。不过也应该庆幸没有长成猥琐的抠脚糙汉子模样,当然,我也希望自己可以越来越成熟稳重,长成一个走路带风开车拉风的男人。
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得顾念远那厮也说,有时候只要一看到我这张招灾惹祸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就会有种冲动想立马操刀子砍了我,我想我让人有多闹心呐。
独自从美国回来后不久,我接受了一个师兄的工作邀请,当初就是看中这间公司对员工管理的自由,里面也不乏众多的独立独行、才华横溢的疯子。
于是每天接了工作任务就躲在家里给一些畅销小说、杂志、游戏等画封面和内页的插画。我翘着小指挥舞着压感笔,顿时感觉自己才华横溢兜不住。
公司离我的公寓只有半小时的车程,我只要一个月抽那么一两天的空去一下公司,叉着两只手,乐呵呵地跟在那些抱着一堆资料忙疯了似的人后面闲晃。公司只有两层楼,不大,楼梯转角处挂满了画风各异的作品,可以闻到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松脂香味,在闹市之中倒有难得的几分清净舒适。
我的师兄叫Eric,三十出头,高大帅气,中英混血,有着很明显的双眼皮,眼窝很深,脸部轮廓硬朗,笑起来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健谈风趣,有着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
我一进门,师兄就靠着他的大转椅打内线叫美女秘书去泡茶,我笑着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坐,拽过他桌子上最新一期的杂志就翻着看了一下午。只要每次出了新杂志,他就会叫助手给我手机上发条短信说,大画家,现在的你该来公司巡查了。
我是老师收的最后一个弟子,老头子年纪一把,收的徒弟不少,而我和他也最投缘,他对所有师兄都极尽严厉却惟独对我宠爱有加,虽说我有时候总爱跟他对着干。
有一段时间我疯狂地迷上了网游,跑到公司占着师兄办公室23寸的宽屏电脑打游戏,整天不画画就蹲在椅子上噼里啪啦地猛敲着键盘打boss。
我自己小日子过得热乎,差点忘了自己也是个有工作要赚钱养家的人,是我狂热粉丝眼中画风绚丽行踪诡异的画家。
早晨醒来,我不刷牙不洗脸,不吃早餐,光着脚撒丫子就往书房跑,往地板上坐下一盘着腿就打得昏天暗地。
我正挥舞着游戏里新骗来的武器准备大肆拼杀的时候,家里门铃就响了,我一边在心里默默问候着那人的祖宗,一边扭七八歪地斜着身体勾过一旁的拖鞋穿上,趿拉着拖鞋跑出去开门。
我到门口的监视器一看,妈呀,公司里负责审核画稿的吴姐正顶着一脸狰狞的表情守着我们家大门。
手里还抓着的手柄一松就掉下来砸到自己的脚,顾不得那么多,立马冲回房间扯掉游戏电源,然后跑到画室手忙脚乱地把画布铺好,抓过笔筒里的素描笔就跑回客厅,因为跑太快小腿还不小心撞了一下茶几的边角。我站在门前,抽着气拍拍胸口顺了顺呼吸,我可以想象出她在门的那头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我的样子。
她是我画稿负责人,一看就是新社会女强人,工作雷利风行毫不含糊,貌似在好几天前,在她不知道是第几次打电话来催画稿时,我就压低着嗓音,有气无力地说:“吴姐啊,我生病了,恩,感冒发烧,特难受……”
然后她就很着急地问严不严重,要不要送我去医院。这样差不多的对话重复了好几次,在我打着感冒、胃疼、过敏、切伤手甚至于崴了脚等等各种借口就差说来了大姨妈推脱了不下于十次之后,就干脆利落地把手机关机丢在一边,开心地抱着游戏手柄打怪去了。
所以这个彪悍的女人这风风火火的阵势铁定是上门寻仇来了。
我按下按键开门,一开门我就先冲着她笑得一脸单纯无害,说:“这位姐姐,早上好啊。”
“早个屁,你别以为你使了劲地对我笑我就不敢收拾你了,你个兔崽子。”她打一进门就吧啦吧啦地数落个不停,走到沙发上坐下,翘着腿一脸看我怎样交差的样子。
我随手把笔扔在茶几上,倒了杯水端给她,然后低着头乖乖站到一旁,抓了抓头发。
她端起水一边喝一边不说话就光盯着我,在我家跟我装大爷。
最后我只好认输,说:“好吧,姐,算我怕了你了。您老人家到我画室随您挑两幅总可以了吧。”
她翘着腿甩了我一个眼神,微笑着冲我说:“乖,这还差不多。”
说完她便轻车熟路地踩着她的高跟鞋往我画室跑,挑了我两幅压箱底的作品就抱着乐呵呵地出了我们家的大门,我看着她嘚瑟的身影,恨不得立马扑过去把她撕了再把我的宝贝解救回来。
于是这件事便这样子愉快地解决了,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接下来我再也没有机会找借口偷懒了,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画室里把之前接的活儿做完交差,我掰着手指数着自己到底还有多少债没还,然后觉得实在是太多了,横竖反正就是欠了一屁股债呗。
时间悄无声息却又马不停蹄地不停转动消失,成千上万个日日夜夜,在每一个互相想念的暗夜里呼啦着飞驰而过。
有一段时间喜欢上达利的超现实主义,还特地一个人跑到纽约去看他的《记忆的永恒》,绘画界的他和文学方面的弗洛伊德有着相似的观点,乐于变现表现“个人梦境与幻觉”,并赞成积极的培养幻想,而在我看来,所谓的虚幻只是个人内心潜意识的体现,更为甚者也只是精神病人式的对现实世界秩序的解脱。
花开了又谢,春夏秋冬一次一个轮回一次一个涅槃。安静而宿命地等待着时间的刻刀在某一秒就从某一个角度滑落下来,然后所有不安与蠢蠢欲动便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我回国三年,等了三年,只是在每个夜晚,从身体深处的心脏传来一阵一阵的生疼,像陷入了魔障,欲罢不能,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