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刚蒙蒙亮,张三就坐起来准备穿衣服,他早醒了,近来睡不了几个小时,心中惦记着那五百头猪。他的动作尽量轻,以免吵醒身边的妻子。
“起床啦?”
妻子翻了个身,也坐了起来。
“吵醒你了?”
“我早醒了,没敢起,怕吵了你。”
张三苦笑了一下。
两个人穿好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睡在外屋的张三八十八岁的老母亲,正坐在床沿上,衣服鞋帽都已穿戴齐整。张三夫妇和老母亲住在猪场冬冷夏暖的简易房里,房子有两间屋子,张三夫妇住里屋,老母亲住外屋。屋子倒不小,可陈设简单到寒碜,除了两张用木板搭成的床分别摆在两个屋子,外加一张破桌子、一台旧电视、一个煤气灶以外,再无他物。
“妈,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张三的声音很大,像吵架似的,他不得不这样,否则老母亲听不见。老母亲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了,人也变得有些絮絮叨叨。
“今天死了几头猪啊?”
“不知道,我们现在去看看。”
“每天死十来头,这还了得,你们快去瞧瞧。这日子怎么过啊,哎呦。”
门前五米远就是猪圈。这个养猪场是旁边村子一位老板建的,可容纳几千头猪,简易房可供五六户人家居住。除了张三,还有三四对夫妇租用老板的场地养猪。张三家的猪最多,五百多头,别人家都是二三百头。
说起五百这个数字,张三有些难过,最近闹猪瘟,他的猪每天死十多头,现在只剩下了三百头。十个月前,以五百元一头的价格,买回来五百头小猪,养了这么久,不算场地租金和人力成本,光是饲料,一头猪身上的花费也几千了,死一头,就是几千元的损失啊。
2.
张三夫妇五十多岁,独生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打工,这孩子快三十岁了,还是“三无”人员,无房无存款无女友,工资微薄,月光一族。
张三夫妇想给儿子在省城买个房,至少凑个首付,月供他自己慢慢还。于是他们下定决心养猪,这一下子就花去了张三夫妇二十多年的积蓄,还欠下了一些债。本想着辛苦几年,能挣点钱,可谁能想到,挣钱成了神话,倒有可能血本无归!
张三夫妇怀着忐忑的心情查看了猪圈,果不其然,又白花花倒着一大片,数了数,十二头!
张三掏出手机,去拨兽医的电话,他的手有些颤抖,试了好几下才拨通。
“你家的猪看不好了,你还是报警吧。”
显然兽医是被张三的电话吵醒的,他的困意透过听筒传到了张三耳朵里,眼下这种情况,张三也顾不上抱歉。兽医倒也不恼,他很同情张三。
“他们不让我报。”
张三说的他们,是与他一同租用老板场地的养猪户。
“你和他们好好说说。你的猪真的看不好了,我就不去了。”
张三看了妻子一眼,妻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脸去。张三讪讪地挂了电话。
确实,前段时间兽医就说他的猪看不好了,让他赶紧报警,那时刚死了一百来头。报警的话,有关部门就会来检测,必要时所有活猪都要销毁,但是活猪有赔偿。
邻居们确实阻挠他报警。近来国内其他地方出现了非洲瘟疫,他们听说,如果是非洲瘟疫,方圆若干公里范围内的猪都要销毁。他们的猪没有病,他们害怕受牵连。对张三,他们有的劝说,有的威胁。张三性情温和,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他也很能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问题,他觉得邻居们若受了他的牵连,确实很冤。
“我的眼睛总看不见,肚子也疼。”
张三夫妇进了家,老母亲倒是没有问猪怎样了,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嘟囔。最近半年来,老母亲的视力下降得厉害,十有八九是白内障,张三很想带母亲去省城的医院看看,可最近的猪瘟让他焦头烂额,他想这反正不是急症,缓缓再去看。倒是带母亲去乡里、县里都看过肚子疼的毛病,大夫说不是啥大问题,开点药就让他们回家了。吃了药,母亲的肚子好一些,这几天药吃完了,他寻思着抽空再带母亲去看看病。他自己腿也一直疼,尤其天凉以后,疼痛加剧了,可他实在腾不出精力去管,仿佛疼的是别人的腿一样。
3.
上午,北京的亲戚来养猪场探望张三一家,这另他们暂时忘却了烦恼,开心地接待亲人。一下子来了七八个人,家里的凳子也不够用了,好在都是亲人,不介意,有的站着,有的坐床沿上。老母亲也很开心,拉着亲人们的手问长问短,为了看清几年不见的亲人,她的脸都要贴到人家脸上去了,这让张三有些心酸。
聊长聊短,关于猪瘟的事,张三却只字未提。
眼看到了中午,亲戚们起身要走,张三夫妇说在家吃饭。亲戚们执意要走,张三知道他们不是客气也不是生分,是体谅他。家里做不了,可以去饭店,旁边村子就有,张三说。不麻烦了,见见就好,我们不饿。见留不住,张三就去院子里抓了两只老母鸡,装在尼龙袋子里,给他们塞进了后备箱,又把家里所有的鸡蛋给亲戚带上,连鸡窝里刚生的两个蛋也取了来。
4.
猪仍然按照一天十头左右的速度在死去;老母亲更加频繁地嘟囔她的胃痛;猪饲料不多了,上一批的钱还未付,卖家一直在催款;银行卡里的存款只剩下三位数。
张三焦虑得厉害。
“只剩下两百头了,要不咱们报警吧。”
妻子红着眼睛说。
张三的右膝盖针刺似的疼了几下,他皱了皱眉,扶着桌子,吃力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家门。
“你要去哪?”
“报警!”
听说张三要报警,邻居们都来了,还是那些话,劝说带威胁,不让他报。
有几分钟,张三沉默着,他站在院子中央,胸口一起一伏,看着每一个人,目光和平时不一样。突然,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刀,紧紧握在手里。
“老子攒了二十年的钱没有了你们知道吗?老子的母亲眼瞎了看不起病你们知道吗?老子儿子买不起房!老子腿疼得快瘸了也没钱治!天天有人催债!这些你们都知道吗?你们知道吗?!你们一个一个,光想着自己,你们管过老子的死活吗?”
张三咆哮着,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辈子没发过火的张三,这一次,像火山爆发一样,仿佛积蓄了一辈子的能量,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众人吓坏了,没一个人敢说话,但还是堵在院门口,挡着张三的去路。
“老子已经活不下去了,你们谁敢挡了老子的路,咱们就同归于尽!”
像有一个绝佳的指挥一样,众人以整齐得不能再整齐的姿态,快速为张三让开一条路。
5.
很快,几辆小车呼啸着来到养猪场,工作人员从车上迅速跳下来,有穿白大褂的,有拎着实验箱的,有穿制服的,一时间,养猪场上空弥漫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息。张三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邻居们不再怕他,也顾不上记恨他,他们此时变为一条战壕里的难友,巴巴地望着工作人员忙前忙后,忐忑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测试结果出来了,张三家的猪,不是如洪水猛兽般的非洲瘟疫,只是普通猪瘟,邻居的猪不用做任何处置。邻居们长长舒了口气,像被判了死刑又说判错了无罪释放一般,有种重生般的畅快,他们互相道贺,一哄而散。
“那我的猪还能治好吗?”
“虽不是非洲瘟疫,可这病也很凶险,剩下的猪,必须活埋。”
张三本想递给工作人员一根烟,可听了这话,他手一抖,烟掉在了地上。
“那——补偿多少钱?”
“一头活猪补偿800元。”
“死猪呢?”
“死猪没有补偿。”
“养猪图钱没赚,把家底都赔进去喽。小平还没媳妇没房子,我的眼睛不看就不看吧。哎呦,肚子疼——”
6.
望着空荡荡的猪圈,张三还没缓过神来,一波一波讨债的人就来了。
“张三,饲料钱该结一下了。”
“那啥,这个月我几乎天天跑你家猪圈,医药费还没给我呢。”
“买小猪的钱,你还差我十万。”
“......”
众人的嘴一张一翕,张三后来什么都听不到了,他拨开人群,进了家,搀起母亲,然后又走了出来,向院门走去。
“喂!张三,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先带老母亲去省城看病,过几天赔偿费下来,我一分不会少你们的。”
“等等我——”
张三妻子追了上来,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家里那张唯一的银行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