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前几日还满满的一树浓荫,绿得深沉而坦然;今早推开窗,却已见了疏疏落落的黄叶了。有一片,正巧打着旋儿,飘飘悠悠地落下来,不情不愿似的,最终也还是安静地躺在了泥土上。我心里微微一颤,夏天竟就要这样过去了么?光阴的流逝,原是这样悄无声息,却又这样不容分说的。
这便让我想起苏轼那千古的名句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鸿雁在雪地上歇脚,留下几个爪印,转瞬便被新的风雪掩埋,了无痕迹。我们的一生,不也正像是那偶然的爪印么?聚散、得失、悲欢,都不过是这无常世相里,一段段或深或浅的印痕罢了。
我们总想牢牢抓住些什么,譬如青春的容颜,譬如炽热的情感,譬如稳固的日常。我们为此筑起高高的堤坝,企图将时间的流水拦住。然而,那水却总从意想不到的缝隙渗出来,或者,待到某个雨季,便以不可阻挡之势,将一切冲决得七零八落。这其中的苦,多半便从这“不愿接受”里生发出来。
前些年,我有一位极好的朋友,因工作的缘故,要举家迁到遥远的北方去。得知消息的那几天,我心里总是堵着一块什么东西,沉甸甸的。我们这班朋友,早已习惯了周末在她家那个洒满阳光的小院里相聚,一壶茶,几卷书,便能消磨一个下午。那笑语,那茶香,那光影里浮动的微尘,都成了我生活中一种确凿的、安稳的幸福。我私心里觉得,这光景是理应永远继续下去的。如今这“理所应当”忽然断了,我便觉得脚下踩空了一块,整个人都有些惶惶然。
去送她的那天,车站里人声嘈杂。我们说着珍重的话,脸上都堆着笑,可那笑里,分明都带着些勉强。直到火车在一声长鸣中缓缓开动,最终消失在铁轨的尽头,我才仿佛从一场大梦里醒过来。我独自站在空落落的月台上,晚来的风吹在身上,颇有几分凉意。那一刻,我心里反倒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我忽然明白了,月台的意义,本就在于迎来与送往。它见证过多少热烈的相聚,便也承载过多少沉默的别离。这原是它的常态,也是人生的常态。我既享受了相聚的欢愉,便也该承受这别离的清寂。强求那欢愉永驻,如同强求夏日的槐树永不落叶,不仅徒劳,而且愚蠢。
从那以后,我仿佛学会了一点东西。我开始学着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待周遭的流转变迁。我不再为春天的落花而过分伤感,因为我知道了,那飘零的花瓣底下,正有青青的果子在暗暗地生长。我也不再为秋日的萧瑟而感到颓唐,因为我看见了,那枯瘦的枝干在清冷的天空下,画出的线条是那样地遒劲而有风骨。
我渐渐懂得了那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的颜回。旁人不堪其忧,他却不改其乐,他的乐,莫非正是从那最简朴、最无常的境遇里,寻得的一份内心的安定么?外物越是变动不居,他那颗无所依傍的心,反倒越是自由而充盈了。
这使我又想起一个故事来,说是有一个老和尚,他心爱的一个瓷杯,被徒弟失手打碎了。徒弟吓得战战兢兢,老和尚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说:“它终于去了。”我初读时,觉得这老和尚有些不近人情,或是修为太高,以至于没了常人的喜怒。
如今再想,我才似乎品出一点别的滋味来。他或许并非不觉得惋惜,只是他更深知,这杯子从泥土中来,终归要回到碎片里去;它在我手中的这段时光,本是一份偶然的赠予,如今赠予结束了,它便回到了它本来的样子。既然本无“常”,失去也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失去”,只是“缘尽”罢了。能如此看待事物,心便从“占有”的枷锁里,得了释放。
如此说来,这接受无常,倒并非是一种消极的退让,说“罢了,罢了,一切都由它去吧”。它不是一滩烂泥似的瘫软,而更像水,是活的,是柔软的,也是最有力量的。你看那溪水,遇圆则圆,遇方则方,被石头挡住了,便绕过去,或者积蓄起来,从上面漫过去;它从不执着于一种形态,一种路径,所以它才能永远不停地向前流淌,汇入江河,最终归于大海。它所获得的,是整片海洋的自由。而我们人,若学会了水的这份柔韧与灵动,那么无论命运将我们带到哪一片陌生的水域,我们都能在其中悠游自在了。
这实在是一种很难的修养,我至今也还在磕磕绊绊地学着。有时候,还是会为计划好的事情突然生变而烦躁,还是会为不经意间的失却而黯然神伤。但每当这时,我便努力让自己想起那月台的晚风,想起那老和尚的茶杯,想起那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流水。我便试着,在自己的心里,也辟出一块空旷的月台来,让那些来的来,去的去,我只是静静地看,感受那吹拂过我生命的一切,而后,放手。
夜更深了。窗外,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这秋夜的雨,不似夏雨的暴烈,只是绵绵的,密密的,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凉。它洗着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想来明天早晨,那剩下的叶子,又要被打落不少吧。但我此刻听着这雨声,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平和。
是的,叶子会落,夏天会走,朋友会别离,我们所执着的一切,终将如掌中的细沙,缓缓地流逝。然而,当我们终于肯放开紧握的拳头,不再去徒劳地捕捉那必然消逝的形与影,我们便会发现,那真正的、永恒的东西,恰恰在这“接受”之中,悄然显现了。
它是什么?我说不清。或许,它就是你此刻听见的这清亮的雨声,是你呼吸的这口清冷的空气,是你在明白了“一切皆流,无物常住”之后,那颗终于能够安然放下,因而变得无比轻盈、无比宽阔的心。
人生真正的自由,大约便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