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它如一只大碗，盛满了喜怒哀乐，匀拌了酸甜苦辣，溢出来的却是无尽的思念。如果说思念是有颜色的，那在他们心里一定是粉色的；如果说思念是有形状的，那在他们眼里一定是婴儿形的；如果说思念是有时间尺度的，那在他们脑海里一定是无限。

近些年，适应人口发展，国家相继放宽了政策，直到最近宣布三孩政策，取消抚养费。一系列的利好政策，鼓舞人心。这些消息，也传进了老乡夫妻俩耳中，当时的他们心里五味杂陈，不可名状。要是十五年前这样的，那该多好啊，他们也免受时常思念之苦。

2017年，我和老乡一起在长沙参加茶博会。散会后应邀去他表哥那玩，在一起的都是老乡，无意间聊起各自孩子情况。不想说着说着，老乡突然失声痛哭，平常一起同事，老乡都是开朗乐观，遇事冷静坚强，铁打的汉子，任你如何痛骂、痛打他也不会掉下半滴眼泪。铁汉亦柔情，此情绵绵无绝期，老乡心里深藏不露的刻骨铭心思念，自此一一吐露出来。

老一辈人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农村社会，这样的观念，即使是现在，仍是根深蒂固，更不用说十五年前了。那时的老乡夫妻俩，头一个生的是女孩。农村的政策，头一个女孩，允许再生一胎，是男是女就听天由命，都准了数。不用说，他们期望二胎生儿子，那样皆大欢喜。

如果是一个女孩呢？是女孩就送人，接着生，直到生岀儿子为止！这是老乡他爹的狠话，他一点儿都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家里十里八村的地方，为了生个男娃儿，接连生好几个女娃，就算罚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最后结果，往往是送出几个女儿给人收养，甚至偷偷遗弃，儿子当宝贝供养着。

老乡夫妻俩，心里也没底。有时候肚内小孩闹腾历害，就高兴的猜说是个小子、是个小子！有时候肚子安静下来，又觉着是个女孩，想着女儿还没出生，就定了要送人家，夫妻俩心里不是滋味，这种滋味如不是孩子父母，谁又能感同身受？老乡与妻子双手贴紧，一个劲的祈祷，上天降生的是一个男孩。

老乡父亲，是村大队说一不二的干部。国家政策，生育奖罚之类的比谁都清楚，自己就常常上门给村民做工作，三令五申不可超生。如今，孙女有了，可要的是孙子，孙女不能再要了。不管怎样，都要抱上孙子！老何家香火说什么也要传下去。他给儿子儿媳念叨，东村的何大家，送了两个女儿出去，都是吃国家粮的户口，养得白白胖胖。曾家村老曾头，没送，想溺了，不忍心，放医院门口就算了。那么多人生女儿就送人的事，当初给儿子儿媳讲这些，本也有暗示参照类似做法的意思。

分娩提前了，一家老小都跑医院守候。是个女孩，只见小眼睛亮闪闪，直愣愣看着她妈妈，红扑扑圆润润的小脸蛋，两只小手掌微微动，做无意识抓握，小脚轻轻一蹬一回，老乡赶紧拿出一双粉色的小绒鞋，给孩子轻轻穿上。多可爱的孩子，孩子妈妈轻轻抱着，无限柔爱看着怀里孩子，心早已融化在这七斤的小生命上。一旁的公婆殷勤照顾，脸上失望之情却怎样都掩饰不住，老乡夫妻俩沉浸在喜得千金的幸福里，全然没有关注到孩子爷爷、奶奶不悦的表情，失望的心情。

次日，老乡姑姑来医院道喜，他父亲也随后进来。抱着白白嫩嫩的女娃儿，姑姑忘情的逗着小孩，从抱着起嘴巴就笑得没合拢过，看得出来，这是真正的喜欢孩子。他父亲说，孩子给你姑姑抱养，自己人放心，再说离得很近，亲上加亲的事，去哪里找？姑姑看向老乡夫妻俩，眼神分明是在询问，毕竟是侄子的孩子，要他们点头同意。

孩子送哪？给谁？想像过各种各样的场景，就他们知道的如：有的送给不能生养，生活过得好的人家；有的送给省城长沙当老师，有文化的人家；也有的，送给远房亲戚，日后好相见。没想到，这样好的结果，孩子给姑姑家离不远，也差不多就是帮他们抚养孩子，怀着感激的心情，夫妻俩点头同意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事有凑巧，姑姑在第二天出事了！姑姑都需要家人长期照顾，又怎么能来照管小孩？这里，老乡父亲着急了，孩子得赶紧送人，下一胎怀个孙子才有指标。夫妻俩又陷入迷茫恐慌，实在不愿意送走女儿，但又很想要个儿子，两全其美的事，从来都是少有的。

他们的事，刚好被病房一个医生知道。医生找到他父亲，说道，自己有一个远房亲戚，夫妻俩都是吃国家粮，刚好检查出不能生养，送给他们抱养孩子吃穿不愁，享受好的教育，长大了也有出息。老乡父亲没有马上同意，他要去询问下这人的可靠性。

已是下半夜，凌晨两点左右。老乡父亲看着熟睡中的儿媳、小孙女。走到床边，轻轻抱起小孙女，与在门外等候的医生一起，往医院外走去……床尾地面上，两只粉色的婴儿绒鞋，零落不一的躺着，小小的鞋口，像张开的小嘴在无声哭泣……

捧着两只，粉色的婴儿鞋，老乡看着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他也心痛得像刀子在割肉一样，哪有心情去安抚她，他也是孩子父亲，谁又来安抚他？他一向是听父亲的，父亲说哪家不都是这样过的，没生儿子，头都抬不起！

老乡夫妻俩，还是忍不住，找人打听孩子下落。父亲说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若干年以后，才了解到，和医生接头的也只是个中间人，为了防止孩子家属反悔，以后再找来要人，透露给他们的信息很少。但透露了确实是一家很好的人，仅此而已。

他们也曾幻想过，也许孩子没有走远，有好事人逗说，就在本县城，哪哪个地方。信以为真，隔三差五就去那一带逛，看着人抱着小孩就跟上去瞧个仔细，失望，总是失望的。路过商场、儿童游乐园响起童稚声的音乐，那是在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夫妻俩听曲伤情，抱头哭泣。

又过了几年，老乡家生活越来越宽裕，儿子也有了。过年时，一句不经意“要是老二也在就好”的话，惹得一家人，没心情热热闹闹的吃玩。

又过了一年，老乡家盖新房，规划房间时，他坚决要求，要留一间房子，给他的二女儿，也许有一天能找到女儿，也许她会找回来的。我安慰他，或许她长大了，养父母会告诉她真相，你和你女儿这辈子会有见面的机会！

老乡哭得伤心，他表哥了解他心里的苦。说道，孩子过得好就行，这辈子就是永远见不到也没办法。他只知道，广阔天地间，茫茫人海中，其中有一个，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

老乡喃喃说道，这辈子是可能见不到女儿了。自己也只有在梦里，无数次梦见，在海边沙滩、在大街上、在偶遇的路上一个小女孩挥舞着小手，拼命叫着“爸爸！爸爸！”朝他跑来，她的小脚，还是穿着那双粉色的毛绒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