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白脸男人死后,三三和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再往寨子里去。
两人仿佛在心中达成一种共同的默契,谁也不再提寨子里的事,哪怕一丁点的小事,以致想起和白脸男人白帽女子有关的事情来。
两人都希望于时间的无声的消逝中,有一些事有一些记忆能够早一点淡忘掉。
当寨子里有妇人挑着谷米来碾坊时,从各处得来的许多有趣新奇的故事积攒在肚子里,预备和碾坊的主人好好说一说,母亲也只是淡淡的微笑着,并不多回一句话。
当说及某户人家的闺女出嫁时,新娘子如何漂亮,嫁妆如何丰盛。这些话原先在母亲听来是饶有兴致的,现在却仿佛如一根尖刺戳中母亲心上,母亲的目光遂黯淡了。
三三仍如往常一样在碾坊里玩,或在屋后的疏疏树林里采摘金针花。遇到有不认识的人在潭子里钓鱼,仍会跑过去喊道:“不行,这是我家养的鱼,你去别处钓吧。”
只是,当三三独自一人在水潭边数鸭子时,脑子里总会恍惚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
当她坐在溪水边看虾米时,又总会想起在某一个时节某一个人跌落水中的好笑样子,可她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三三的心里好像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又好像多了一些什么东西,她隐隐感到在某些方面和以前稍稍有些不太一样了,可是自己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傍晚的时候,三三坐在溪水边,看着西山的日头一点一点消失,母亲在门外喊道:“三三, 吃饭了,快回来吧。”
三三听到母亲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忽然感到有一些不真实,那声音离得很近,却又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三三不禁疑惑起来:这是母亲的声音吗?是她在呼唤我吗?原来人是会死去的,母亲会不会有一天……
三三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无端端想到这上面来,慌忙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愿意将这莫名的想法再继续下去,她在溪水里洗了洗手,在围腰上擦了擦,便匆匆跑回家了。
吃过夜饭,母亲随着碾槽转,提着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
三三安静的蹲在角落里数鸡蛋,家里养的几只母鸡近来似乎格外的卖力,下的鸡蛋已经积攒了很多。
母亲看着油灯下三三的身影,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在经过了前段日子的许多事情,母亲明白在碾盘的一圈一圈转动下,三三已经悄悄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小心思。
母亲虽然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却仍是捉摸不透三三的心里现在到底是怎样想的。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母亲终于开口了:“三三,你瞧,家里鸡蛋竟然这样多,明天我们去寨子里,卖一些鸡蛋好不好?卖了鸡蛋换了钱,娘给你做新衣裳。”
三三怔了一会,答非所问的说:“娘,娘,我最近不知怎么了,心里总是麻乱的很。”
“怎么了?三三。”
“我近来脑子里总浮现着一个白色影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而且总是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会突然的死去。”
做母亲的顿时明白了,虽然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三三心里似乎仍横着一道越不去的坎。
即使当初有些话只是随口说说,三三自己也并不以为意,但她内心深处却不知何时已孕育出了一些美丽而又遥远的梦。
母亲轻轻叹了一气,说:“三三,有些事过去就不要再想了,你还小,很多事还不明白,等你有一天长大了,自然就会知道了。”
母亲似乎受了一些感触,继续说道:“想当初,你阿爹去世的时候,你才五岁,娘的心里一下子没有了主心骨,担心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娘想,你阿爹虽然不在了,可娘还有你,还有这碾坊,娃小还没有长大,这日子咱还要继续过下去不是吗?事到如今,娘想明白了,不管城里也好,乡下也好,只要有你在,有这碾坊在,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三三不说话了,仍旧蹲在角落里数鸡蛋。母亲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且又怕说的太多,三三会跟着想的太多,反倒不是一件好事。
在昏黄的油灯下,母女两人于是都沉默了,只有转动的碾盘一下一下、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
夜里睡觉时,三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白脸男人和白帽女子并肩站在水潭边钓鱼,看见三三来,两人都朝她笑起来,白脸男人说:“三三,你家潭里的鱼还许我钓吗?”三三笑着低下头,抿着小小的美丽嘴唇不说话。
白帽女子笑着说:“三三,我们就要回城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回来,你有空到城里来,我带你去玩,好不好?”三三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很是认真的说:“我不想去城里了,我哪里也不想去了,我只愿意在碾坊里陪着母亲,一辈子都陪着母亲……”
说完,白脸男人和白帽女子微笑着离开了,三三和他们告别后,心里仿佛很轻松似的,也便高高兴兴的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在厨房做饭,三三穿上母亲做的、自己最喜欢的葱绿布围裙跑了过来,笑着对母亲说:“娘,娘,你忘了昨天说的什么话了?”母亲故意愣了愣说:“什么话?娘不记得了。”
三三故作生气的说:“你不是说去寨子里卖鸡蛋,换了钱给我做新衣裳吗?怎么能忘记了?”母亲知道三三又回到原先无忧无虑的样子,于是装作忽然想起来的神气,望着三三开心的笑起来,三三见了,也跟着开心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