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早点铺前，两人一照面，各自心一紧，一时不知说什么，各自看别处。

长发及腰的女子唤着他：“长林，好了没有。”

各觉心如潮水，然而两人脸上都那样的平静。

一如波澜不惊的现世年华。

雪下得紧，听得见密密集集簌簌扑落的声音。

小屋门缝里露出一线灯光卧在夜的雪地上，轻柔又和暖。

炉火渐温渐红，慢慢煨炖着大骨汤。

陶红大瓦盆里倒进冒尖的面粉，一手持壶慢慢往面粉里注水，一手轻搅和匀。待得水，面相当，两手就用劲反复揣压，抄翻，揉搓。就这样，一盆散面被收拾地老老实实光光滑滑地团在盆里思过。盖上湿布，让它先醒着。人又忙着去调配早先备下的肉馅。

切葱花，剁姜沫，这两样只有现切现弄，才能使馅味鲜美。菜板下垫着厚毛巾，轻切，慢剁，恐声音大了惹左右邻人厌烦。精盐，酱油，花椒粉，八角粉，香油，味精，葱花，姜末，再舀上一碗大骨汤，齐齐和着肉馅，顺着一个方向不停打搅，觉到肉馅粘稠有绵劲，才算好了。

接着切韭菜，粉丝，炒鸡蛋，调素馅。

火舌欢快，骨汤沸腾，香气四溢，摊薄的面筋在汤里甩成翻涌不休的雪花瓣，胡椒粉熟辣的热气使人周身洋洋。

蒸锅里加满水，盖上蒸笼盖，鼓风机呜呜地吹火烧起水来。

扒拉开鼓圆的面团，发酵的微甜淳香的味儿从它密密相连的坑洞里传出。满意地把它扒在面案上，撒上面粉，揉搓几下，揪下剂子，擀好一摞面皮，就开始包包子。挑上馅料，捏面皮的手快速地一旋一扭，小巧的包子就顶花戴朵地做成了。

先蒸上十笼备着，再把余下的笼屉全上满生包，待卖差不多时再上蒸锅。

附近建盖小区，来了一批建筑工。妹妹借机寻了个小店面，以打工学来的手艺，开了这么个早点铺。暂借安身。

以建筑工为主的生意不好不坏，一早下来，刨去各种杂项，可净赚伍拾圆左右。妹妹一个人打理这铺子，虽说辛苦了点，倒也知足。彼时一般阶层白姓的工资也不过千圆而已。

过了早点时分，把一切洗刷拾掇好，再骑车去菜市场买第二天的所需的肉，菜，材料等。回转来，时近中午，忙了多半天的身体有些乏倦，便关了小屋门，把一切喧嚣关之门外，倒头美美沉沉睡上一觉。醒来时，天色已黄昏。

也有时会看一阵西山薄云，发一发呆。

夜阑人静，灯下翻读前一时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或临几张碑帖，或写一些文字。

三更灯火，已然是生命中牢牢的一部分，温暖那些绝境困苦里的吃惊和冷清。

五更鸡鸣，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眼皮跳了几跳，左耳觉得热，心恍恍的有些不着不落。为自己觉得奇怪。瞬间感到人就在门外，立即按下。

长林敲了几下门：是我。

风雪满淮西。

两人在暖暖的小屋里搭着无关的话：“忙吗？”

：“不忙”

：“快过年了”

：“工人都放假了”

：“你也给自己放一放假”

笑了一笑，招呼长林随便坐，自己去洗手做姜汤。

长林一一抚摸她看的那些书，写的那些字，树皮削刻的木鱼，插满干花香草的葫芦头。一一打量她画着兰的简易屏风隔着的安了张小床的卧间，心里一遍遍叹息，怜惜地望这女子的忙碌，接过她做的姜汤，眼底上了些湿影，胸口凝噎：小红…

妹妹心一疼，猛背过身，不看他的眼：趁热快喝了，逼逼寒气。

因刚才慌乱去开门匆促挽就的发髻在转身时松散下来。发簪滑落在地。

长林弯腰拾起发簪，站在她身后：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

其实我们能感到，在同样的夜空，同样的时刻，在不同的地方两人同时无声地在心里大声呼喊对方名字的那一刻。喊至泪流满面。痛彻心扉。

我不知道我们今生还能不能见面。

我不知道见面时该说什么，我有了妻。她很爱我。

我眼见你的忙碌，你的奔波，我不知道怎样去帮你。我用足了勇气来找你。我想看看你。

长林扳过她的肩，看见流泪的脸，叹息着把小红轻轻揽入怀。

听见他紧锣密鼓的心跳。

热渴干裂的嘴唇失疯了似的一路吮吸，啃咬，寻嗅着她的源泉。

他贪婪地在她那里啜饮，啜泣。温柔地深深地进入她。

紧紧交缠的要把身体揉进对方骨血里的激情，使他们同时快乐地哭喊着进入那美妙的天堂。

这个风雪夜里的路边小屋，盛开着的荡荡的旖旎的春情。暖了一生，暖了此后永不相见的憨痴的心。

“驿馆吹芦叶，都亭舞柘枝，相逢风雪满淮西。记得去年残烛照征衣。”

“长林，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要走了。我本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在那夜里，你的轻叹你的泪水，让我知道了你的心，也已知道了我此生无憾。言语已是多余。我流着泪向你道别，我没有伤悲。我爱你。但已和你无关。我看见你在纷繁现世里的背影，我叹息了好几遍。我要比你走得更远。我远远地看你挈妇将雏，看你的书法展，看你寂寞在溪桥畔，醉也无人管。

长林，我关了铺子，考过了驾照，我知道我的脾性，我努力赚钱，孝敬爹娘，抽空读书写字，让自己过得从容。

以我性情，我并不缺乏一些机会，但我全部回避，以过份的客气阻止爱情的发生。

在我心里，更向往安静地和天地自然相处。

我开着车，路两边绽放着青春娇艳的海棠花，忍不住停车看了许久，想起那一树棠棣，这时节，也是灿灿的吧。

开着货车去拉萨，一一越过山，河，桥，路，野风粗雨，黑壮原本娇情的我，好山好水，添精注力，令人神气壮旺。过往的景象，一如过往的生命，感谢你，让我在你心里住了那么久。谢谢你，让我拥有此生最美的记忆。

我在香格里拉大狭谷，托梦与你，同游少年时。”

“曲水东流浅，盘山北望迷。长安书远寄来稀，又是一年秋色到天涯。”

长林提笔静黙。

天心圆月如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