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竹楼记》——二十四诗品读古文之冲淡
二十四诗品的来历向来是各有说法。但是在我这种对着高雅谈通俗的伪劣写手看来,二十四诗品的主旨就是从古典传承至今的文人(诗人)情绪。而文人为诗,多半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式”的借古人之胸臆,浇自己之块垒。这也符合比兴的典型定义。但是文人的文章就要直白许多了,对着古文观止里的千古名篇看二十四诗品的诗人情绪,似乎是一种别有风味拼盘。近来风靡的诗词大会挑起了全民的诗词兴致;但是点评诗词的部分嘉宾却没有很好的理解和体现其中文人风骨和情绪(微博上已有不少人吐槽)。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忍不住要自己的写点东西的冲动。
没有记错的话,《黄冈竹楼记》应该也是入选了中学课文的。我当年的读书的时候是作为课外阅读材料附录的。也还是在高考前努力备考的时候全文背诵。这篇文章拿来考试的话都不用考内容,直接考一下作者的名字怎么写就得难倒一片。王禹偁的这个“偁”字也足够生僻。不过我背这篇文章的时候却还是为其中的情绪所感染;这种情绪很难言传,以当年一个高中生的阅历是无法完整描述的。后来就着二十四诗品重读古文观止的时候,才有写意会的感觉。也许这就是二十四诗品之中的“冲淡”
冲淡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黄冈竹楼记的作者王禹偁其人的生平不像前篇文字所述的李华,名气要大上许多。诸位看官百度即可,不需我多言。但是他为诗崇尚杜甫和白居易。也是宋诗中“白体”的关键代表人物。七绝《清明》也算是有点脍炙人口的意思。从为诗的角度来说,我不喜宋诗,但是王禹偁算是其中的特例。
此文的写作背景也是标准的贬官故事。反正此公一生也是命途多舛,贬谪多次。可是此文与大部分贬谪文人之后的自怨自艾的情绪不同。非但没有流露出些许怨天尤人的文人牢骚,也没有简单的借景抒情,以风月江湖抱怨龌龊庙堂。反而是恬然自适的建小竹楼,抚琴,弈棋,演《易》。这种情绪在中国的文人和诗人之中尤其少见。多数是伪装为冲淡的愤懑和牢骚。但细想起来,鲁迅先生的话似乎也可以套用,大部分文人都还是处在作稳了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状态之中。这种做不做奴隶无所谓态度也确实另类。
先附上全文:
黄冈竹楼记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蓁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记。
文章比古战场文还短,刨开第一段的工艺说明和最后一段的日期落款。也就三段文字。但也就是这三段文字却营造出了一个典型去不多见的文人情绪——冲淡。
城西北角做小竹楼两间。“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十六个字,一部小型的江景风光片。各位看官可以联想一下诸多江景别墅的宣传广告。这十六个字尽述齐备。然后是六“宜”——夏宜、冬宜;宜琴、宜诗、宜棋、宜投壶(古代文人玩的类似于现在飞镖的小游戏)。美景之地,又有此六“宜”之事。一个安于贬谪而自得其乐的恬淡心态跃然纸上。尤其是写六宜的这段文字。有声有景,把本来的是自娱自乐的文人把戏渲染的美不胜收。
公退之暇,也就是休息的时候。可以焚香默坐,鹤氅纶巾读周易。“风帆沙鸟、烟云竹树”八字之内,远景尽收。然后茶酒相依,迎阳送月。实在是把自己的休闲时光写的恬退隐忍、闲适风雅。后面一句明贬齐云、落星、井干、丽谯四大名楼的言语却有些画蛇添足之嫌。不过也还不算是牢骚,只是不屑而已。不过这里也有一个小小的疏忽。齐云、落星、井干确实是高楼之名,或在苏州或在长安;但是丽谯却似乎只是一个高楼的概称。《庄子》徐无鬼有曰:“君亦必无盛鹤列於丽譙之间。”这四者并列似有不妥。
最后一段,自述自己被贬谪的漂泊岁月;却也并无多少牢骚之言;反而自我宽解必有后人修葺此竹楼。此等贬谪心态确实罕见。而且结合王禹偁的诗集看来,他却是早年的诗词以闲适为主,年纪大了却喜欢暗讽明刺。也许写黄冈竹楼记的时候还没有在贬谪之路上还没有彻底的绝望吧。
这篇文章的风格,是典型的宋文。远承韩、柳,近比三苏。没有多少骈文的特色,既无通韵,又无骈俪。只是描情写景的排比比兴之中,自然流露出的一番文采气势。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总是自然而合谐的。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衣着朴素的大公司白领在不经意之间漏出的名牌标签;现在很多华丽铺陈的文章之中,排比与典故也可以弄得汪洋恣睢;但是却如同围城里比喻的“饭后齿缝间的菜屑”一般做作。个人以为,宋文的精髓不在教战守策、六国论之类的策论观点,而恰恰正是在这些山水之间,贬谪之路上的性情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