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号,高考完的第四天,根据考前的计划,我托亲戚的关系,和其他三个同学进了一个塑料制品厂。
工厂位于一个工业区里,那里厂房林立,鲜有超市和饭店,更别说娱乐性场所,只有在早晚的上下班时间才能看见人潮大举地涌到路口四散入周边的城中村。以至于我们去的第一天,歇力想认清来回的路线,却沦陷在道路两旁大同小异的荒凉景象里。那天晚上我们骑车独自回来,在路口脱离了下班人潮后就迷失了方向。
工厂很大,有好几大车间,外面的空地还在施工,听说还要加建。接待我们的人事经理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发福妇女,对我们很客气,说我们是阿忠介绍进来的要安排我们做一些轻松工资又高的活。阿忠是我的远方亲戚,三十多岁了,按辈分我叫他为“忠哥”,他在这家厂呆了十几年,从高中毕业服了两年兵役出来就在这里做工,听说是老板看他当过兵身板好人又正直要他当了司机一直到现在。老板看重他,不仅给他买了房,公司的好车也一直由他开着。家族的人都说他没什么文凭遇了贵人照样发达了。
我们被分配到了吹瓶车间。穿过一条纸箱林立的狭长走廊,从一侧不起眼的小门进来,没想到车间是这么的大。左边的前面竖立着十几排高大铁架子,上面放着五颜六色、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塑料瓶子;后面堆积着一个又一个的纸箱子,叠得高高的;右边是各式各样的半自动化的吹瓶机,每个吹瓶机旁都有两三个人在操作。我们被径直带到了车间的办公室,一个长相端庄的中年男子接待了我们,他是这个车间的主管。他先问了我们各自毕业的高中,接着介绍了他在读全市最好高中的儿子今年也参加了高考,和我们交流了一下今年的考卷难易。这才进入了正题,他说厂里招暑假工的一般是做包装的车间,但是那个工资不高手又疼,来他这里的一般是老员工才有资格,要我们好好干。
果不其然,车间的工人大多数是中年人。和我一起负责同一台吹瓶机的搭档是一个从河南来的李阿姨,她说她女儿和我一样大都结婚了而我还要去念四年大学。她皮肤黝黑,眉毛修得细细的,心直口快的,人很好。我的工作是把瓶胚套在机台上,等它们经过机器一系列的工序吹成成品后拿下来就好了。不难,却要无时不刻跟着机器运作,稍一不留神就跟不上机器运作的节奏。刚开始我面对着这一庞大的机器,轰鸣不止又喷涌着热气,有些手慌脚乱,都是李阿姨搭手教我该怎么做的。到了饭点她总提出她先替我操作让我先去吃饭。可过了没一会她也拿着饭盒出现在食堂里,她说她老公帮看着机器不怕。她的老公也在这个车间工作,干的是搬运的活,经常神出鬼没的蹭到我们这里聊天,也是一个快乐有趣的人,躲在箱子后面偷懒不说还偷偷朝李阿姨做鬼脸。
而我的同学就没有我这么幸运了。和小许搭档的人是一个严肃的中年妇女,一天下来半句话都不说,板着一张苦闷的脸一动不动,只做自己分内的事情。才做了一天的工她就抱怨到:天呐,好无聊啊,我觉得自己像机器上的一颗螺丝帽,都没有人和我说话。而和小蔡一起搭档的是两个小伙子,一直肆无忌惮地开着黄色段子,周围的人都像是听惯了似的,小蔡却气愤极了说这是性骚扰啊。
隔天我们一起去找主管问说可不可以调我们三个人负责同一台机器,主管以“你们刚进来没有经验不放心交给你们负责一台机器”为由拒绝了我们。这样说来也有道理。不要小看这样形同机器般不用动脑的机械性工作,学问还是有的,比如机器运作时间长后热气太高最好空出一两个位置不放瓶胚让机器扑空放掉一些热气。这是在一旁检查瓶子成色装箱的李阿姨要我做的。虽然这样子做确实可以提高瓶子的质量,降低瑕疵率,但是质监部的人却不领情,有次他们来的时候刚好听到机器扑空放气的声音就指责我工作不认真都放空了,刚好李阿姨不在。我解释他们说这是李阿姨教我的以及放空的好处,他们却态度强硬地说:“让你放满就放满。”我很委屈,事后我和李阿姨诉苦,她一张口就说:“操他妈的一群狗屁,妹你不要理他们,下次他们来你不要放空就行,他们不干这些不懂!只会叫我们返工,却不知道自己的机器多么的破。”这我才意识到在人已机械工作异化成机器一部分的工厂里依然有人际的纷争。
第三天李阿姨要换班次了,她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的白班换成了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的夜班。她说:“这个厂都这样子倒班次,你们暑假工的就没有。晚上好呀,凉。”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一个月李阿姨不再是我的搭档。换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她一来就问我大风扇在哪里,我说我刚来的不知道。她转身就去把面向隔壁的机器的那台比较大的电风扇换了过来。吹瓶机运作起来要吹热气,每台机器配有一台风扇,但依然热浪滚滚。她是老员工,知道挣抢风扇的大小。
她说:“你从哪个厂来的啊?这个大风扇得抢的,你明天早来的话就先去把它换来我们这里。”
“我打暑假工的。”
“还是学生啊。”
“嗯,高中刚毕业。”
“会去读大学吗?”
“会。”
“真好,我都工作好几年了”。
我以为她一定比我大,毕竟工作好几年了。没想到她说自己是99年的,这吓了我一跳,居然小我两岁却工作好几年了。她说她从初二就辍学了,江西人,已经做过好几个工厂,这个工厂也想走了,但他们还欠她半年的工资。我们还没说完,一个看起来明显很稚气的男生就过来揽她的脖子。他们显然是男女朋友。
中午我和同学好不容易才同时在食堂吃上一顿饭,她们纷纷表示不想做了,太无聊太累了。这三天来,我们显然已经消磨了对做工的新鲜感,开始对枯燥无味的工作感到厌倦。在工厂里,机器轰鸣,人声寂寥,人的存在像是只留存流水线上快如飞的手,我才意识到《摩登时代》里所影射出来的人的异化放在今天仍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我和她们说我今天的新搭档是99年的,已经在这个工厂做了一年了。她们无不和我一样,对那个女孩佩服不已。
饭挺难吃的,我们胡乱扒完,抓着饭盒踩着黏滑油污遍布的楼梯下楼。我盯住眼前一个头发油腻板结耷拉着脑袋的打工仔,他后颈上赫然画着一只歪曲的蝎子。想想在窄街暗巷、嘈杂车间里晃荡的此类刺青不在少数,没有任何现代艺术感,多是蹩脚俗不可耐的蝎子、蝴蝶,与周遭脏乱差的一切相得益彰,是劣质的一角。这种对身体的暴力更像是遥远非洲部落里在身上割出一条条伤口洒上一种药物使疤痕凸起,是对抗枯燥无味的生活昭示生命力的原始呼喊。在那一刻,我已经决定不继续在这里做工了。
我们仨讨论了一番决定还是得先向主管请示一下,怕我们走了耽误了他们的工作安排。没想到主管头都没有转一下,说:“你们要不来了可以立马走,这里人走机器却不会停的,立马会有人顶替你们。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傻儿子也来这里打过暑假工,才一天就不想来了。你们还是回去好好认真读书吧,要不是学不到本事是不会到工厂来的。”
交接班时我和李阿姨说我不来了,她神色一变急忙把我拉到一边,说:“妹啊,都白白干了六天了,想清楚啊?你有什么不懂的困难的都可以问问我。厂里和外面差不多,做人也难。我之前也是质监部的,要老乡返工他们都不肯背后说我坏话,有一些还是我带他们进来的呢。”“我女儿也打不惯工只想嫁个好人,最后还不是发现得靠自己!”
做工的第六天晚上,看着依然灯火通明的车间,机器轰鸣,人声寂寥,让我想起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诗: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在这个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轻轻一响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个相同的夜晚
有个人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