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依偎在你怀里,抬头问你喜欢什么花。你带着老花镜眯着眼看黑白电视,漫不经心地偏过头来说了句:山茶花。
我皱皱眉嘴里嘀咕道:噫这也太普通了。
绿意总是在夏天铺天盖地的席卷整个山丘,你告诉我那是这里最高的山头。外公总是喜欢与果树待在一起,打药,锄草,套纸袋,从黎明泛起鱼肚白到暮色笨拙地爬上天空。中午困了就在树下铺一个草席子呼噜呼噜睡得香甜。
你呢总会在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做好午饭,让我拐着小篓子提着水壶给外公送水送饭。从家到果林的二里路有我浅浅的脚印,小小的汗珠,和篓子里溢出的饭香味。
山路弯弯曲曲的不好走,却格外喜欢这风中夹杂的盛夏的味道,我知道太阳会把田里的庄稼焙得更成熟。
路过河边的时候和正在洗衣服的阿婆们问声好,经过土豆田的时候摘片最大的叶子顶在头上遮住明晃晃的太阳,抓了蝌蚪放在路边拾得的零食袋里像模像样的养着等它变成青蛙,遇到奇形怪状的树常常幻想能像孙悟空一样爬上去睡个懒觉。
你告诉我水里面有会钻进身体的黑虫子,吓得我每次下水摸鱼都神经紧绷地盯着小脚丫。你告诉我水库里有会吃人的大怪兽,直到现在我也没敢靠近那潭深不见底的水。你告诉我晚上流着眼泪睡觉眼睛会看不见,所以每次和你吵架我都会撇着嘴一把抹掉泪水。
那天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手里捧了一大把山茶花。
"喏,外婆,给你的",我扬起小脸。
你笑了,把花撂在一旁,拉着我去洗满是泥土和汁液的小手。皱纹侵蚀了你整双手,却没有夺走你的温柔。我凑近吸了吸鼻子,噫,一股青草味呢。
你慢慢悠悠地煮起山茶花,香味儿变成腾空而起的小分子挠的我心痒痒。我好奇的嘬了一口,什么味道,怪怪的。
8岁那年,在外打工的妈妈回来说要把我接去城里住。我高兴地跳了起来,心里都是对外面世界的期待和憧憬。你却不同于往日的话少了许多。走的时候,我给你采了一篮子的山茶花,你嘴里念叨着:去了听妈妈的话啊。我用力点点头:知道啦知道啦。
城市的空气要压抑许多,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似乎要把人禁锢住。万头攒动,火树银花。我经常透过窗户看外面的夜空,你说同样的天空,为什么星星暗淡了许多许多呢。
我开始想念你那边的泥土气,想念你那边的绿山坡,想念你那边破旧的小屋,想念你那边安静流淌的河水,想念一簇簇的山茶花,想念你。
电话那头的你总是和外公抢电话,"娃娃要好好学习呀——"你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爸,我们这次中秋就不回家了哈,太忙了实在抽不出身。"妈妈又在重复那套说辞了。
"嗯…好啊好啊,你们在那边好好的哈,多注意休息,我跟你妈都挺好的。"外公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挂断了电话。
八月十六日凌晨,电话铃响了很久,来自那台蒙灰的旧式座机。
我们回去看你了。
院子里的草莓地好像许久没有打理过了,杂草丛生间只有几颗红白相间的草莓果子,摘下来放进嘴里满是酸涩。
本就不大的小屋也阴暗了许多,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发霉的味道。黑白电视停止了它的运作,放杂物的屋子里落满了灰尘,与之相伴的还有乱放一通的好几箱老年钙奶。
你穿着整洁干净的衣服睡得好生安详。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人们都说你走了,严肃和凝重的神情似乎要把整个世界胶着在一起,妈妈趴在你身边哭的不像样子,院子里飘起了黄色的纸,他们为你烧了好多纸叠的金元宝和一架漂亮的木马。
我看着身边忙忙碌碌表情狰狞的人,却异常的平静。
你走了?去哪里了?回来还爱我吗?
去大水库里给我打怪兽了吗,还是去山坡上给我抓蚂蚱了,或者是去果树林里与我躲猫猫了。是因为我很久不来看你然后生气了吗。
你好像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这样想。
一眼瞧见桌子上泡得发黑的茶花水,我拿起来抿了一口,什么味道都没有。
是山茶花不香了吗,还是泡茶的人不见了。
一晃许多年匆匆又夏天。
我知道你在离月亮最近的地方,那里有大把的星星和最大最软的棉花糖。原来你说的那个山顶不是最高的地方。
我怅然地坐在山头的绿草地上,飞禽鸟兽虫鱼都接受着皎洁轮日的化育。手里的山茶花被我攥的快要蔫了,我知道你最喜欢它。
我掏出手机,摁下熟悉的电话号码。
"嘿,你在天堂,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