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时，母亲带他去一个山坡上看云。那是个清晨，清澈的阳光倾泻在草尖的露珠上，每一滴露珠都闪亮着，接纳着这个世界的缓慢与悠远。
他随母亲来到一处平坦的草地，母亲指着天边不断幻化的白云，对他说，这些云会满足你的愿望，会变成你昨天想要的那些玩具，只是，你要仔细捕捉它们的痕迹，因为，它只能为一个孩子存在很短的时间，全天下孩子的愿望它都要一一实现呢，你一定要用心，才能找到那朵属于你的云。
母亲说完后，用手轻轻拂过他的头，母亲的手柔软得像天上的云，带着一点皂角的味道，每当忆起，总让他有一丝不真实的味道。
那一天，他真的从一朵云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玩具，那是一只毛绒绒的小狗，他清晰地看到了小狗洁白的小蹄子和耸动的小鼻子，他兴奋地要把这个发现告诉母亲，却发现，不知何时，母亲已经俯身在不远处的稻田里，她正在侍弄那些幼小的禾苗，母亲的腰身深深弯了下去，阳光洒下来，稻田中水光荡漾，禾苗上无数露珠随着母亲在泥泞中的移动滚滚而落，露珠中倒映的世界在瞬间破碎，溶入了泛着黄色泥浆的水洼中。
他幼小的心突然一颤，一个月前，在稻田中劳作的还是健壮黝黑的父亲，可如今，父亲只能躺在家中宽大的土坑上。那些可怕的血吸虫，潜伏在稻田深处，竟循着父亲的双腿进入了他的心脏，让如山岳一般高大的父亲垮塌了下去。
想起父亲，他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不敢再看母亲，可是，当他再次寻找天空中那只洁白的小狗时，却发现它早已不知所踪了。
那是母亲第一次带他看云，那一年，他五岁。
二
母亲总是忙碌不停，她将大把时间放在了稻田里，她还会偶尔失踪，然后一脸苍白的出现。他则已习惯了沉默，总是一个人来到这片山坡，看天上白云变幻，找寻那片为他幻化出心中愿望的云。
他十五岁那年，父亲终于撒手而去，卧床十年，父亲四肢萎缩面黄肌瘦，十五岁的他抱着父亲，像抱着一把稻草，可是，当他把这把稻草交给母亲时，母亲却在瞬间被压垮了。他这才发现，曾经高大的母亲已经矮了他一头，她俯在床边，仔细擦洗着父亲的身体，仿佛父亲从未离去，恍惚中，母亲变得朦胧起来，像天上的一朵云般遥不可及，她在迅速变幻着，十年来的变化在这一刻重新浮现，当一切尘埃落定，他终于确信，曾经高大、温柔、坚强的母亲已变得矮小、苍老、脆弱不堪了。
十年了，时光也像天上的云朵般无常，他渐渐长大了，母亲却在迅速枯萎。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他一个人悄悄来到那片看云的山坡。那时天还没有亮，草地上水漉漉的，天上的云还在沉睡，他小心翼翼地脱下鞋袜，生平第一次走入了那个带走了父亲、圈牢了母亲、养活了自己的稻田。
踏入稻田的一瞬间，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他的小腿冲入脑际，滑腻的黄泥让他脚下一滑，摔倒在一片泥泞之中，他奋力扑腾着，双脚却在无处不在的黄泥中无法控制，他竟无法在这片只能没过小腿的稻田中站起身来，一瞬间，他明白了为什么母亲自从踏入这片稻田，挺拔的腰身便日渐佝偻，光洁的肌肤变得黯淡无光，温暖如云的双手也变得如此坚硬干枯。
终于从稻田中挣扎而出后，他趴在草地上痛哭了许久，直到寻找而来的母亲将他揽入怀中，他才擦去眼泪，不顾浑身的泥泞，毫不犹豫地再一次走入了那片稻田。
这一次，他没有再惊慌失措，因为他看到，就是在刚才，一直镇定坚强的母亲变得惊慌失措，她抱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已高她一头的儿子，他仰卧在母亲怀中，透过母亲惊慌的脸庞，看到天空中一朵朵云在朝阳的映照下放射出灿烂的霞光，那光在瞬间便涤荡了整个世界无边的黑暗。他终于明白，原来，那柔弱的白云也有如此坚强的一面。
从此，在忙碌的学习课余，他便会走入了那片稻田，忙碌间隙，他还是会抬头，看天上的云。
看云，渐渐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伴随着他的成长。在云中，他看到了无常的人世，他常常想，那些云多像这个世上的事啊，变幻无常，无法把握，那些云多像这个世上的人啊，随风飘荡居无定所。
三
母亲仍然是稻田中最忙碌的人，随着他升入高中，从小山沟走入县城，那片稻田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他只能利用周末时间拼命地在稻田中劳作两天。
这时，他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县城天空的云竟然与小山坡上的云是不一样的，在县城看云时，他发现白云匆促了许多，它们似乎都在向某一个地方飘移，而小山坡上的云几乎是静止不动的，县城的云零散无序，小山坡上空的云错落有致。由此，他确信，所有的云都在向这片小山坡汇聚，这究竟预示着什么呢？这儿，只有自己日夜劳作疲惫不堪的母亲。
当大学录取通知书在他手中的时侯，他犹豫起来，他知道，自己上不起这个学，但是，这又是改变人生的最好机会。他不敢把这些事告诉母亲，他知道，母亲已经透支了自己的生命，他已经十九岁了，不应该再让母亲来承担这些沉重了。
高中生活结束后，他在一个黄昏回到家，告诉母亲，自己没考上大学，想去外地打工，母亲听了他的决定后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母亲才从那个承载了父亲最后十年生命的土坑下取出一个青布小包，母亲轻轻打开一层层布，露出了一挞崭新的百元纸币。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他知道，母亲不该有这些钱。母亲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缓缓对他说，娘不会偷不会抢，也借不来这么多钱，你爹病的时侯，娘把亲戚家都借遍了，再也借不来钱了，这时有人出主意，说县城里有一个血站，虽然不是公家开的，但是给的钱不少，所以，娘就卖了一回血，血站的人对娘说，正常人卖血没有事的，而且，娘的血型很罕见，很值钱。
他终于解开了心中的迷惑，为什么娘会偶尔神秘消失，为什么再出现时娘的脸会变得那么苍白，为什么娘曾经四次晕倒在了稻田里。那天，他抱着母亲瘦小的身体哭了许久，然后取出了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录取通知书，和母亲一起又笑了许久。
那天夜里，他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走到了小山坡上，他抬头望天，竟然发现一片片云正在月光中潜行，午夜的云不再变幻，它们静谧地飘移着，俯瞰着尘世间的芸芸众生。
四
他成了村里少有的大学生，当怀揣着母亲用血换来的钱走入大学校园时，他有一种彻骨的疼痛，却也有着无比的坚定。他对自己说，娘，再等我四年吧。
在大学校园里，他依然常常看云，看着一朵朵白云向着母亲的方向飘去，他的心中充满了平和，他想，这云会佑护着母亲吧。
大三时，母亲生了一场重病，他想休学照顾母亲，但被母亲拒绝了。母亲对他说，娘的病没事，养养就好了，只是可惜了那片稻田，正是播种的季节。
毕业后，他留在城市里，每个月都会寄给母亲厚厚的钱，城市生活忙碌无比，他渐渐丢掉了看云的习惯，还减少了看望母亲的时间，他也想接母亲来城里，但母亲念着那片稻田，不愿来城市，母亲还说，城市里留不住人，城市里的人就像天上的云一样，身子停不下来，心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再后来，他结了婚，生活变得更加忙碌，最长的一次，竟然有三个月没有回去看母亲。那时，他的妻子怀了孕，他在公司升了职，他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是在那时，传来母亲去世的消息。
那一天，他忍住彻骨的心痛，放下了一切赶往家乡，在车站等车时，他下意识地望向天空，却发现天空澄澈万里，竟然没有一丝云的痕迹，他顿时泪流满面，他痛恨自己竟然这么久没有看云了，竟然没有留意到，它们也有随风而逝的一天
他把母亲葬在了那个小山坡上，和父亲葬在一起，那一天，天空中白云朵朵，大地上绿草如茵，他走入那片熟悉又陌生的稻田，将一株株禾苗扶正，为它们端正根系，清洁残叶，然后，他就站在稻田里仰起头来，他看到，自己的头顶有一朵大大的白云，那白云像一柄张开的伞，又像一盏点亮的灯，拥有着沉默而巨大的力量。
他确信，母亲走后，一定是住在了这朵云里。
《读者》、《博爱》签约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微信公众号：发芽的石头(shi197820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