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外花花绿绿的纸火和奶奶生前的一些贴身用品还有燃烧,在刺骨地寒风中哔哔啵啵地响着。
在这一片狼藉中,几张沾满油渍的红漆圆桌横三竖四的摆放着,丰盛的佳肴和美酒已经上桌。
送葬回来的亲房邻居刀割水洗后渐次入座,两日来的辛苦疲乏被满桌的佳肴和美酒提前治愈,划拳的吆喝声、说笑声此起彼伏,觥筹交错之间给人一种异世的感觉,让我在某一瞬间似乎忘了,才刚刚将奶奶送走。
屋子靠西的角落里有一张小小的床,五岁女儿单薄的身子蜷缩在一床洗的发白的浅绿色被子底下,沉沉地睡着,时不时的有一两下抽泣和梦呓。
终于,在一片喧天的笑声中,女儿从梦中惊醒,“哇”的一声,哭了。
她猛地坐起身子,愤怒地看着满屋子的人,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们这些坏人再别吵了......把我太奶奶都吵醒了......"然后便放声地哭嚎。
女儿痛彻心扉的哭声以不可思议的响度回旋在屋子的每个角落。
亲房邻居都以一种尴尬沉默的眼神看着这边,小声嘀咕着:”把娃娃吓着了......“
我急速地放下添茶的暖壶,快步走到床边,和着被子将她满满地抱在怀里。眼泪已如决堤一般流了下来。
奶奶从发现癌症到离开,仅仅两个半月时间。第一个月在医院里治疗,除了病情发作疼痛的时候以外,完全如健康人一样,脸上始终挂着包容慈祥的笑容,那笑容似乎能化尽这世间所有的风风雨雨。
第二个月在家里,那病却完全不疼了,她便如这一辈子一样,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把痴呆了一年多的爷爷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屋里屋外不停地忙活,失去主人一个月的老屋又焕发出了生活的气息。
爷爷当了半辈子兵,又在外地当了半辈子工人。几十年来,家里家外就靠奶奶操持,她几乎一个人养老送终了公婆,抚养长大了儿子们。大字不识一个的她近乎执拗的坚持攻子女们上学,七个儿子居然有四个学业有成走出了大山。
从记事起,奶奶永远都是一副慈祥的笑脸。无论生活中遇到多少困难,她只是一句:“以前哪会儿有多苦呀?现在想起都害怕。可还不都过来了?啥都别想,低着头往前走,总有熬过去的时候。”
奶奶总说她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生下一个姑娘。大伯、叔叔们但凡生下个女孩儿,她都特别喜欢。女儿出生后,她更是宠溺的不行,小被子、小棉衣早在生产前,就做了好几套,小布鞋更是大大小小做了好多双。
为了每天都能见到女儿,九十多岁的老人居然学会了视频通话。女儿一旦回来,她便高兴得不得了,总是提前买好了零食,然后一点一点拿出来,逗女儿开心。
生病后一个多月未见女儿,当女儿从大门里进来时,她便定定地站在院子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蹦蹦跳跳走进来的重孙女儿,脸上堆满了甜腻的笑。
那几天,她更加惯她、宠她,眼睛常常定格在女儿欢快的身影上,时不时地拉到怀里,摩挲着孩子的小脸、小手,挠几下痒痒,孩子便在她的怀里笑得前仰后合。各种糖果无节制的满足,女儿也懂事地常常把糖果塞进太奶奶的嘴里。
妻子开玩笑地说她:”您再这么惯着她,您那点老本可要让她给吃没了。“她只是不说话,依旧甜腻地笑着,两手环抱着女儿,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稚嫩的脸,像要记住什么一样。
两星期前,她的病情突然加重,彻骨的疼痛没明没夜折磨着她,大小便都变成了深红色。医院里一番折腾后,四天前回到了老屋。
我拉着女儿进屋时,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随着长而吃力的呼吸一起一伏。女儿胆怯地拉着我走到床边,静静地望着太奶奶的脸,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从床沿贴着床单慢慢伸过去,覆在奶奶的手背上,缓缓地握住了她的食指,不知所措。
我把嘴凑在孩子耳边,小声地提醒:“叫太奶奶呀。”
“太奶奶。”女儿小声地叫了一声。除了悠长的呼吸,奶奶没有任何反映。
“太奶奶——”女儿把声音放大又喊了一声。奶奶的眼皮微微地颤动着,想睁却睁不开,呼吸开始显得有些急促和紊乱,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却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女儿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抽泣着问我:“爸爸,太奶奶怎么了啊?”
我赶紧把她抱起来:“太奶奶睡着了,宝宝别哭昂,不然把太奶奶吵醒了。”
女儿抽泣了两三下,马上止住了哭声,擦了擦眼泪,转过身,眼睛定定地向太奶奶看去,像太奶奶看她一样,好像要记住什么似的。
奶奶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没有任何声响。这一辈子为儿孙操劳了太多、太久,直到这时,她才准备就这么安静的睡去。
我一边向屋里的亲房邻居歉意地说:“没事儿,没事儿,你们好好喝啊。”一边把女儿抱出了屋子,迎着外面冬日的严寒,摸着她小小的背说:“宝宝,奶奶已经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你不是说太奶奶睡着了吗?你不是说太奶奶睡着了吗?......你骗我,骗我,骗我......"女儿双手、双脚打我、踢我,又开始嚎啕大哭......
我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自己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我想对她说:“太奶奶已经死了,埋在你和太奶奶一块儿铲过菜、摘过花的那块地里了......”可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模糊的眼睛里看着门前那一堆闪着火星的灰烬,只想陪着她敞开胸怀、痛痛快快地哭泣......
我原以为,一个小小的慌言就足以掩饰伤痛、抚慰心灵,让她心中爱的念头如流星一样滑过天空。现在我才知道,孩子天真纯朴的爱,绝不会是流星,而是一颗恒星,这颗星远比大人们更真诚、更纯洁、更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