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致沅弟【1192】2024-11-29
致沅弟
咸丰十一年正月元日
沅甫九弟左右:除夕发去一缄,是夕又接弟二十三夜发信,具悉一切,并京报、厉缄均悉。
吴退庵事,余实不便失信。其确不可用,用必偾fen(搞砸)事之处,余亦殊无所见,不知意城诸君子何以烛照(洞悉明察)几先(先兆),遂能为此十成语?以余阅历多年,见事之成功与否,人之得名与否,盖有命焉,不尽关人事也。
东征局概以我为名,自应照我之扎办事。今厉观察又来请示,札不可遵,缄则可遵乎?此事余颇厌烦,以后不必再提。
北岸贼至无为州等处,盖意中事。此间搜获伪文,亦言金陵调杨七麻、李寿成援安庆。杨本自立门户,李现在常山修城,均未必肯赴北岸。左、鲍二军,残年均未开仗。闻贼数实有五六万,鲍公请将留渔亭之四营调去。渔亭亦系前敌吃紧,不能调也。即问近好。
国藩手草
评点:成功得名不尽关人事
曾氏再一次谈到的这个人生体会,即事业之成功与否、人之成名与否,不完全由个人的努力而决定,这中间还有个命运的问题。
信命,认命,不与命运抗争,这是几千年来中国平民百姓代代信守的原则。倘若这些话出自一个乡间农人,出自于一个市井小民,出自于一个三家村烘hong先生,那则毫不奇怪,甚至认为他们理应说这样的话,不这样说,反而有点出格。但是,这话出自曾氏的口中,却值得我们仔细玩味了。
曾氏多次说过,功可强成,名可强立;又说,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年谱》中说他“既入词垣,遂毅然有效法前贤澄清天下之志”。这样的人像一个信命认命的人吗?
早年在京师,他不仅勤勉做好本职宦务,而且热心公益,广为结交。做了团练大臣以后,居然可以与地方官场、绿营将官抗争。这些表现,也决不是一个信命认命的人所可以做得出的。
那么他是有意替吴退庵说话,驳斥意城(郭昆焘)的武断?有这层意思在内。但为了反驳幕僚的意见,而立下一个错误的论点,显然,曾氏不会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是曾氏年迈力衰,对人生再无追求而说的失意话?曾氏此时刚满五十,新任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节制江南四省军务,正在规划收复大江南北的宏图,说他失意,自是不可。实事求是地说,这正是曾氏双重性格的一个表现:既有敢打敢拼的一面,也有知难而退的一面。但是,我们若上升到文化的层面来看,则或许能有较深一点的认识。命,即各种机缘的偶合。人人都希望自己心想事成,但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这千千万万活动着的人群该有多大的变数!该有多少种形式的偶合!还有自然界许多不可预测补课抗拒的东西在控制着人类,如地震、如洪水等等。遇到外界的偶合对你有利,便是命好;遇到不利,便是命不好;遇到大不利,便是命苦。
从这个角度来看,信命认命,自有它的道理。曾氏在自身丰富的阅历中,多少次地感受到己身之外的因素的重要性,故而常常有“由命不由人”的感叹。他后来还甚至说过这样的话:“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传万世。”
虽然有点过激,但也不是全无道理的。此老是一座人生智慧库,就“强成强立”与“认命”两个截然对立的命题解答中,我们亦可得到一些庸常(平庸之虑)外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