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起了笔,要像往常一样,书写太平盛世,之后再让他女儿打在电脑上发给编辑,赚取不多的稿费。他和她的女儿关系一直不好,也只有在这时候会多交谈几句,可他要是稍微说多了些什么,他女儿又要不耐烦了:“你又不懂电脑,瞎掺和什么?”
他写这种东西七八年了,思路早就印在了脑子里,下笔如游龙一般——这是他平凡日子里的光彩,他像瘾君子似的沉醉其中,享受着思想与行动的和谐,此时他是作家!不是家里受气的家主,不是交水电费时愁眉不展的住户,不是在电话中为了更多稿费而唾沫横飞又低声下气的男人。他不由得哼起了戏来:“金钟响玉兔归王登九重 普天下喜的是五谷丰登 文凭这邓先生…”
“嘣”!戛然而止,电视黑了,于老板的声音也停了,他自然也哼不下去了。只得皱着眉头站起身,粗着嗓子朝女儿卧室里喊了声:“你又开空调了是不是?”
屋里也很快有了回应,声音比他还不耐烦些:“这么热的天不开等着热死啊?”
他被呛住了,只得骂骂咧咧地出门检查电闸,再把开关打开。这房子平时就不能开多了电器,否则一准跳闸。屋里一通电,他就听见女儿屋里空调运作的声音,只能叹一口气,略过电视回到了座位。
再提笔,却怎么都写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老旧房子里书写太平盛世,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大谈国泰民安。他本来要做大作家,挺直了腰板在文坛高谈阔论。他本来要写自己所想的,自己所信的,可此时此刻却只能写自己的米钱,写自己的水电钱,写自己的——
他觉得此时此刻胸中憋了一股恶气,不,这是十几年压在心中的一股恶气,从那个年轻作家意气风发时就被环境所限,限制打压到现在所积攒的恶气。他随手就把自己刚写完几段的“大作”团起扔在了一旁,提起了笔,在新纸上,发泄着自己多年的怨气,呐喊着自己凭良心看到的一切,印刻着自己多年心中所思所想…
他越想越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小人物而已,他还有老婆还有女儿。难道他非和自己过不去,要丢掉饭碗么?难道他非要等有人敲起了门,让老婆孩子提心吊胆才高兴吗?
……
他把满是褶皱的纸递给女儿,女儿用余光扫上一眼便接过放在旁边,敲击起键盘来。她早就看厌了父亲千篇一律的文风与主题,她觉得自己父亲虚伪而迂腐。读到某些对环境乌托邦式的描述,她也不由得冷笑出声。
他觉得难以忍受,从口袋里摸出包烟转身出门去了。空洞地望向天空,深深的吸了口烟,才让眼中有了几分神气。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退回了树荫下。
天如书中描述的一般蓝、一般广阔,艳阳正在其中,严厉地发散着光热。压得人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