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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进小区时是晚上十一点多。
从门卫大爷特意为晚归住户留的铁门链条处钻进去,一抬头瞥见拐角有个黑影,要不是楼上的灯光映得人影子时不时突破阴影边缘,我根本想不到这个点院子里还有人。
我吓了一跳,大声问:“谁?”
黑暗中有个苍老的声音:“我。”
原来是陈伯。我长舒一口气。
陈伯和我们一样,是小区的老住户。他家情况有些特殊。我想到上个月他刚被人从北京“护送”回来,难道是又有事了?
走近一看,果然。陈伯脚边倒着一个箱子,不用问,估计又是要上京,被人半道截回来了。
陈伯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往阴影里藏了藏。我掏出一支烟递给他,对着火,打算陪这个可怜的老人待一会儿。反正这会回去,老婆也要嘟囔。
有日子没和陈伯唠了,没想到他的陈年往事添了不少新内容。
这个小区是老厂的家属院。楼是八十年代盖的,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外部已有些破烂。随新厂区建立,大多数人搬离此处,在新城区置产安家。现在住这儿的,除了租户,就是些老迈无依、家里没钱买新房的。
我和陈伯就属于这种情况。具体又各有不同。
02
我是因为之前给父母看病,把攒的买房首付花光了,不得已继续窝在这儿。陈伯呢,是因为他儿子。
陈伯的儿子我们习惯叫小陈,技校毕业按子弟招进厂里当工人。车工。
陈伯本托人准备在库房、车队帮儿子安个位子,小陈却不愿意,非要下车间,说车间工资计件,干多少拿多少,上不封顶。
陈伯家境不好,陈婶一直打零工,经常傍晚到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子,小陈心疼父母,一心想好好努力多挣些钱。
车间脏、累,每天下班前,小陈特意换过衣服,手上的伤却遮掩不住。加工零件飞出的铁屑在他手上留下许多伤痕,陈婶心疼得直掉泪。
后来,他见别人干活时戴手套,小心点好像也没事,就跟着学。
一次两次、一月两月,都挺安全。慢慢地,他习以为常。组长说过几次,强调车工操作不许戴手套,但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
小陈看别人,别人戴他就戴,别人脱他就脱,车间活多任务紧,只要干出合格的产品,大家都有意无意忽略了手套的问题。
事情恰恰就出在这个手套上。
那天搬运部件时,手套不小心刮破了,破洞很小,小陈想着把这批急活干完再换。没想到洞虽小,边缘处却絮絮拉拉掉出来些线头,一个大意,线头卷进车床,瞬间,大家听进一声惨叫。
幸好操作熟练,惨叫的同时,小陈下意识踩了脚下的“OFF”键,避免了更严重的后果。
即便这样,一只手还是废了。
03
陈家兵荒马乱不必细说,经济上的担子就让人承受不起。
医药费、护理费、营养费、误工费,厂里全掏了。
小陈出院后,陈伯带他到人事处询问工伤鉴定时才知道,因为还在见习期,按厂子惯例,见习期的人,单位是不交工伤保险的,所以,鉴定做不成、伤残补助没有、赔偿金也没有。
儿子伤了手,生活、工作都成问题,不说成家立业,万一后期出啥毛病,没有工伤鉴定,花费找谁认啊?
人事处拿出许多实例,像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情况更严重的人不在少数。
主任说:“就是考虑到娃年轻耽误不得,厂里才掏了医药费,你看看这些……”主任把手里的一沓报销单甩得哗啦响,“这些,人都没了,药费还没报下来呢!唉——老厂子,就是这样,人多、负担重。老陈,你也是多年的老人了,理解一下吧。”
陈伯后来又找过多次,得到的答复千篇一律。厂子有厂子的困难,但孩子的事不能没人管。找Z府!厂里有人给他出主意。
就这样,他踏上漫漫上/访之路。
开始是到市信/访办。在一个旮旯拐角。出来才知道,上/访的人多极了。
受伤的、下岗的、没钱吃饭的、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等等等等,一拨接一拨,每次去都要排队。
接待的工作人员态度很好,很同情他的遭遇,登记,核实,联系厂方协商解决,厂里叫他回去,挤牙膏一样给个一千两千,摆事实讲道理。
陈伯不是想讹厂里的钱,他是要为儿子讨一个公平、讨一个能彻底解决后顾之忧的保障。他不讹人,按国家标准赔偿就行。
厂里给陈伯钱的消息很快被别人知道,有人有样学样也到厂里闹,要钱,不给就威胁要上/访、上北京,还信口开河说老陈说的,不这样就拿不到钱!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厂里效益不好,人员更替频繁,新人不了解陈伯的情况,道听途说,很快厌了他家。他后来再去,大门都进不了。
连续碰了几次钉子,陈伯想到进京。
没想到,走到哪儿程序都一样,接待、登记问题、联系单位,人家说了,想具体解决问题还得回厂里。他们打电话让厂里派人把陈伯接回来。
这种事闹到首都,当然对单位影响极不好,特别是注重个人形象的新领导,人家很生气。开了个碰头会,干脆下令:对陈伯重点盯防。
花少少一点钱,就有人愿意时刻盯紧陈伯的动向。这不,连续两次,从火车站被截回来了。
陈伯是个老实人,厂里狡猾,派来拦截他的都是老人、熟面孔,难处一说,他也不好意思为难别人。只好一次次灰溜溜地回来。
04
“我也想信/访!这年头吃屎都不容易!”我用脚狠狠捻灭烟头,发着脾气。
我是个包工头,二传手。有资质的大公司包大活,我们从人家手里转包,人家吃肉,我跟着喝汤,挣点辛苦钱。
这两年市场不好,前年好不容易弄了个大活,没黑没白干了两年多,钱贴了一河滩,债借了一尻子。结果,该结算了,大包这扣一点那扣一点,公关费、税费、给工人的工资、材料费、外债,全部扣完,拿到手没几个大子。
挣不到钱不说,一想来年还要从人家手里刨食吃,关系得维护好,请客送礼、陪吃陪喝陪玩,低声下气,这不,今天一晚上赶了两场,喝得我都吐了。
陈伯多少知道我的情况。小陈情况稳定后,妻子说情,让在我的工地当库管,最近我手头紧,原来承诺给娃的奖金还没兑现。我给陈伯发牢骚,也是借机告诉他我的难处,别让他以为我故意拖欠。
陈伯静静听完我的牢骚,猛吸几口,直到快烫着手,才把烟在墙上摁灭。
他在衣服里面摸索,半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一叠人民币。
陈伯拿出几张,想一想,连布包一起塞到我手里,说:“不容易啊!都不容易!呶,这是伯攒的,本来打算这回进京用,现在用不到了,你拿去吧!甭灰心,坚持!只要坚持,迟早有胜利的一天!”
我对他的幽默抱以苦笑,把布包推回去。
他又把包推回来,不等我再让,整整衣衫,扶起箱子,边对我说话边往楼里走。
他说:
“再不好的事情总会有结束的时候,一定可以熬过去的。
不好的事情结束之前,咱只能把手上能做的事一件件做好,好结果该来时自然会来。”
这句话我记下了。
05
熬过寒冬,春天,果然来了。
先是陈婶,她在家里办了个托管班,这是我老婆给出的主意。陈婶心善,平常我俩工作忙,她经常帮我俩接送孩子,有时我们回来晚,她就让孩子在她家吃饭、休息。
后来,有其他邻居隔三差五也请她帮忙。老婆就出主意,说与其这样,不如明码标价,正式办个托管,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多少是点收入——要为娃以后打算呢!
陈婶人缘好,干净,真心喜欢孩子,托管班一开张,很快就有十来个人报名。她一个人接送、做饭,忙不过来,陈伯就给帮忙,一来二去的,也顾不上信/访的事了。
再说我,那天晚上回去,把工作进展情况和陈伯的话都一五一十向老婆汇报了。俩人半宿没睡着觉,翻来覆去琢磨,最后决定,再熬一年,就一年,如果第二年年底还不行,就收拾摊子,老老实实找个工作。
没想到,第二年市场回暖,工程奇多。我这支队伍虽然人少,但贵在质量好,人品信得过,不少人找我干活。竞争的人一多,也有资格涨价了。
小陈还是我的库管。这娃聪明、善于动脑子,他当库管这几年,不但材料没被偷被抢,还因为他记录清晰、调度有方、创新办法,比如把边角料批量处理,和二次回收利用,不但没有亏,还颇挣了些钱。
年末算账,利润是前几年总和。除过奖金,我给小陈包了个大大的红包。
我和老婆请陈伯一家吃饭,饭桌上我邀请小陈来年继续合作,并承诺给他涨工资,小陈拒绝了。他说他要去专门的残疾人学校学技术:“给人打工不是长久之计,自己当老板才过瘾。”
儿子和他嬉闹。两个孩子笑得阳光又灿烂。
我和老婆、陈伯、陈婶,坐在一边笑着看着他们,觉得非常安慰。
不管怎么样,不管经历过多少痛苦、辛酸,甚至屈辱,我们,算是都熬过来了。
我脑子里又回想起陈伯说的那句话:
“再不好的事情它总会有结束的时候,一定可以熬过去的。
不好的事情结束之前,咱们只能把手上能做的事情一件件做好,好结果该来时自然会来。”
所以,如果你和我们一样,遇到困难和挫折,请一定不要灰心,不要放弃。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好结果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