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的这几天,在六姨家里住得最多。自六姨把家安在旗里,只要是我们回去,必定到她家里留宿。
在乡下的时候,我家和六姨家只隔着一条马路,两家的房子是房前房后。这个看似偶然的地理近距离,让我和弟弟从小就和六姨一家特别亲。
六姨做的饭特别好吃。就算是煮粥,六姨煮出来的小米粥也比别人煮出来的要有味道。六姨最擅长的是做炉馍。每年中秋前,六姨就开始一点一点,一样一样地采买炉馍所用的食材:葡萄干,芝麻,花生,什锦,白糖。待东西都准备齐全了,中秋也就近到触手可及了。
六姨做炉馍,一个人和面,做馅儿。六姨父是个打下手的。烤炉馍的活儿,不用问,一定是六姨父的。他们两个人,配合默契,流水作业,分工合作。常常大半天时间,就把几十斤炉馍做好了。
早些年,六姨和六姨父在乡下种地。他们的园子里还有很多苹果树,梨树,桃树。那棵梨树结出来的梨子特别绵软,特别香甜。那梨子,叫做香蕉梨。那几棵果树,被六姨父精心照料,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般。果树们也没有辜负六姨父的一番疼爱,张扬地开花,努力地结果。每年秋天,六姨家的水果,都是市场上最受欢迎的。
六姨特别会过日子。她卖过自家种的大白菜,卖过自家果树上的果子,卖过自己喂养的猪肉。常听母亲讲,六姨在生完表哥后,家里没什么吃的,她把白菜用毛驴车拉上,拉到别处去卖。用卖菜得来的钱,给表哥买几袋全脂牛奶粉。我表哥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因为家里日子不行,表哥可是没少受罪。一个小孩子,饿得面黄肌瘦。用一勺奶粉泡几块馒头这样在今天看来再容易不过,再简约不过,再粗糙不过的饭食,表哥都不常吃到。面对着苦如黄莲的日子,六姨和六姨父也是心如油煎,痛苦不堪。
六姨家从前住的是三间土房子。虽说是三间,但一间是六姨的婆婆住着,一间是做厨房用的。六姨和婆婆住在一个屋檐下,一住就是几十年。都说婆媳关系最难搞,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六姨从来都没有和婆婆红过脸。家里逢年过节有人来,六姨一定会把婆婆叫过来一起吃饭。在婆婆病重的日子里,是六姨在日夜侍奉。那个小眼睛的老太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神志不是特别理智,一次因为一句最平常的话,竟然朝六姨大发雷霆。
表哥结婚以后,六姨和六姨父也离开了乡下,辗转到几百里外的另外一个镇上,在那里租了房子,开始了打工生活。那时候,六姨近五十岁,六姨父已经过了五十岁。
他们用一辆三轮车,跟着从陕甘宁漂泊到内蒙的异乡人,一起在沙漠里种树。春天的内蒙古,尤其是西部地区,风沙特别大。六姨和六姨父的脸,被风沙无情地雕琢,雕琢得面容沧桑。
2013年夏天,我回老家领结婚证。顺道去六姨家里。六姨和六姨父听说我们要去了,特别高兴。我和先生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到了六姨租住的一个叫做水泉子的地方。
六姨家不是很大,但几间房子,里里外外,都被六姨和六姨父收拾得井井有条。那天中午,六姨炖猪排骨给我们吃。因为领了结婚证,我的婚姻大事,就已经订了九分九。六姨和六姨父对这个新的外甥女婿比较满意。也是为了表达六姨和六姨父对我们新婚的美好祝福,六姨给了我和先生六百六十六块钱。要知道,六姨和六姨父两人打一天工,才挣一百六。那时候,我已经参加了工作,有工资。我们俩说什么都不接受六姨给的那么多钱。六姨说,那钱,是她之前卖桃子的钱。她把卖来的钱,全部兑换成新钱,没有一点折痕,没有一丁污渍。我们这就更不好意思要了,但是无论怎么推却,怎么拒绝,六姨和六姨父都坚决要我们拿上。那六百六十六块钱,至今在我的钱包里睡着大觉。每次一打开钱包,看到那锃新的钱,我就想起了两个人――我的六姨和六姨父。
在外打工几年后,表弟也要结婚了。恰逢有移民搬迁政策,六姨和六姨父分到了一套在旗里的房子。他们两人,倾尽所有,将房子装修,把儿媳妇迎娶进门。
作为地地道道,普普通通的农民,在地里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习惯。住在楼房上,他俩人都觉得特别不自在。六姨父每天早晨六点就起床下楼去了。不论寒暑,不分春秋,日日如此。六姨父说,住在楼房上太憋屈了,不如住到平房里,最起码接地气。
去年,六姨和六姨父回老家种地。种了二十多亩玉米。据说亩产量达到一千八百多斤,真是不错。
现在,年过完了,节气里的雨水已经过去,又到了春忙的时候。六姨父盘算着要承包一些地,继续种地。现在种地,有机械化,比几十年前要容易一些,省力一些。六姨父已经六十岁了,六姨也五十七岁了。让他们再出去打工,早已经不合适。
按理说,到了六姨和六姨父这个年龄,早就应该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了。可是,六姨和六姨父,一来闲不住,总想找点活干,有点事做。二来他们也想凭借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尽量不给两个儿子增加生活的负担。
在六姨家的这几天,六姨每天张罗着给我们做好吃的,炖肉,饺子,焖面。正月初六的晚上,吃完饭后,六姨父走到厨房问六姨:“家里现在还有凉菜没有?和小高喝两盅。”
刚刚收拾停当的六姨,就又开始忙着切牛肉,拌黄瓜。不一会儿,六姨把下酒菜端上桌了,六姨父也把酒拿出来了。那酒,是纯金版的五粮液,表弟拿回来的。六姨父一直舍不得喝,都窖藏好几年了。
在我的印象里,六姨父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是典型的三好男人。怎么今天想起喝酒了?这份款待,让我和先生都受宠若惊。
六姨父是个正直无私,心地善良的人。多少年来,他和六姨一直毫无私心地,默默地帮助着我们家。这份深情,这份恩情,就是我倾尽一生,也无法报答啊!我只能是每年给两位老人买点衣服,平时给六姨打打电话,努力抽空回去看看他们而已。
那天,我在网上为六姨买了一件衣服。坐在旁边的六姨父说六姨:“你就别遭害那衣服了。”我说:“趁着现在还年轻,赶快美几年。待老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行走也缓慢了,那时候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个模样来了。”六姨父哈哈大笑。因为这件衣服,六姨闪探着问我,花了多少钱。我怎么可能告诉她。
我小时候,她和六姨父给了我那么多照顾,那么多教诲,那么多疼爱,我给她的,不及她给我的五分之一。
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六姨和六姨父,也是我们生命中特别的人。这一次回来,六姨还带了她亲手做的油圐圙给我。那味道,还是当年的味道,还是记忆里的味道,还是我念念不忘,魂牵梦绕的味道……
(2018/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