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黄阳明来说这是一个枯燥的周六下午,因为他将照例来看望奶奶。形容枯燥并非说他不孝敬长辈,只是他已厌倦了相同的话题和应答。如同每周六在固定的时间播放固定的电影,即使还未观看就已能够背诵电影的下一句台词,知道演员的下一个动作。
“下午好,奶奶,我又过来看你了。”
“不用脱鞋了,直接进来吧。”
“好......”
黄阳明走进屋坐在奶奶身边,满脸堆着习惯性的假笑。
“阳明,吃过饭了没有?”
“吃过了。奶奶吃过没有?”
“刚吃过。”
“奶奶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蛮好的。”
“奶奶最近有没有出去散步,多走动走动对身体好。”
“每天晚上都会到河堤去走走。”
短暂的沉默后,奶奶叹息到:“你爸爸很久没来了,还好有你这个孙子。也就你是最孝顺的了。”
来了,接下来就是和往常一样对老爸的吐槽。虽然黄阳明也觉得老爸很不对,但却厌倦了每周聆听一次同样的吐槽。黄阳明默默的掏出了手机,夹在两个长辈中间,他也很是无奈。
奶奶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眼里有些湿润:“你知不知道咱家的家族史,可能你爸都已经记不得了。”
“是什么样的家族史?”奶奶的话引起的黄阳明的兴趣。
那是在1966年的年初,老三刚刚满月,奶奶为了补贴家用回到锌品厂上班。此时整个L市分为两大派别,一派是“大军”,另一派是“莲子”。面试奶奶的人是“莲子”一派的,填写入职申请表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必须加入“莲子”,为了能顺利入职奶奶只得选择加入。
“大军”与“莲子”每天晚上都会到宿舍区广场上进行争辩。你说你“大军”的好,我说我“莲子”的优秀。但不管双方如何争论,都没有个结果。往后,双方的争辩逐步发展为集体斗殴。
一天下午,奶奶跟往常一样在门口抱着老三玩耍。远处一名小伙传来高亢的声音:“老黄,出来开会啦!”
“来啦!”爷爷听见叫唤匆匆穿上衬衫跟着那人远去了。
邻居王长耀看见爷爷走远后凑到奶奶面前:“阿姨,你知道黄叔叔是参加哪一派的吗?” “我只听说他是‘大军’一派的,管他呢,我们只是为了赚钱养家,从不谈论派系之争。”
王长耀略微犹豫了一下:“听说黄叔叔在‘大军’里担任一个小头目,你知道他们是开什么会吗?” “什么会?”
“听说‘大军’的小孩在三中里被人给打了,他们准备集结找‘莲子’算账。”
奶奶听得心里直犯怵,当晚好说歹说的劝爷爷不要去开会。爷爷的倔脾气哪里听的进劝。
“老黄,你执意去开会是吧?好,那家里的家务你总得分担一半吧。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洗衣服,大人和小孩的衣服你全给洗了;二是带刚满月的老三,你要开会就带着老三一起去开会吧。”
爷爷觉得理亏,只得每天待在家带老三。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奶奶刚下班回家,邻居王长耀远远看到奶奶就急匆匆跑到面前:“阿姨,黄叔叔又跑去开会了。我看到他拿着一个铁棍往后门出去了。他们在菜市排队准备去三中打‘莲子’。”
“不可能啊,他不是在带着老三吗?”
“他把老三塞给黎丽带了。”
奶奶目光向黎丽的方向看去,只见她一脸无辜的抱着老三站在那里:“小丫头片子,等下收拾你,以后再不允许帮他抱了。”
说完奶奶赶紧往菜市场方向跑去。
此时的菜市场已是人满为患,队伍排得很长,已经一眼望不到头。奶奶正在思索要怎么找到爷爷,忽然队尾围观的人群中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他一直在东张西望,铁棍藏在背后衣服里显得异常的突兀。原来爷爷担心被奶奶看见没敢直接排到队伍里,但是那突兀的形象还是一眼就被奶奶认出来了。
“老黄,走,跟我回家。”奶奶拽着爷爷就要离开。
“我还有事,等下就回去。”
奶奶余光瞥见排队的人纷纷转过头来盯着她,这些人或拿着木棍或拿着铁棒或拿着铲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奶奶佯装镇定的继续道:“你哥过来了,他说有事跟你商量,让你赶紧回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奶奶拽着爷爷来到了家门口。黎丽看到奶奶使的眼色后立刻会意:“黄叔叔,我妈刚才就一直催着我回家了,来,你快抱着。”说着就把老三重新塞回爷爷的手里跑回家去了。
爷爷在家里找到一圈也没看见人影:“你真是鬼得很。你说我哥来找我,我哥他人呢?从前门找到后门一个人影都没有。”
奶奶笑道:“我跟你哥说你跟人武斗去了,我想你哥应该是知道等不了你就走了吧!”
“大军”和“莲子”的斗争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消停,反而愈演愈烈。这一次,“大军”计划主动出击,穿过铁桥攻打下河对岸的防护厂。“大军”头目提出要找四位得力干将参与此次的行动,身为小头目的爷爷自然而然成了不二人员。也因为这件事,爷爷和奶奶大吵了一架。
这天爷爷奶奶照常在家里吃饭,有人来叫爷爷去打防护厂。奶奶拉着爷爷不让他走:“不能去,你若是去了明天我就跟你离婚。”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去去就回。”
奶奶正色道:“刚才吃着饭的时候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们是普通百姓,不要去管这些争斗,回来我们就顾好我们这个家,顾好这几个孩子就好了。你看看厂里面不同派系的夫妻多少人因为立场不同,掀桌子、打架甚至闹得离婚。你若执意要去,我们只有离婚这一条路。”
爷爷拗不过奶奶也只得回绝。
第二天一早,整个宿舍区都被响彻天际的哭声所吵醒。爷爷奶奶来到广场上挤开人群,看到草席上的躺着四具尸体,旁边的家属更是哭的死去活来。不正是昨天晚上去攻打防护厂的四人吗?听身旁的人说,四人在过铁桥的时候,遇到“莲子”把守在此处,因为四人对不上暗号,几声枪响后四人当场就倒在了那里没有了呼吸。
奶奶转过头对身旁的爷爷说道:“假如昨晚是你去了,你还有命回来吗?”
爷爷没有说话,但是那后怕的表情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从那以后,爷爷就很少去参加“大军”的会议。
不久后,“莲子”对“大军”发起了最后的总攻。每天晚上,枪声与叫喊声夹杂在一起不曾停息。子弹不时的从房顶掠过或在墙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弹孔,那令人窒息的响声让人无法入眠。“大军”决定做最后的抵抗,拿下锌品厂旁边的三中做最后的防御工事。他们翻过部队的围墙,抢走所有的抢走弹药。撬开厂里的库房,拿走所有的硫酸。宰杀掉所有的鸡鸭鱼肉来犒劳自愿当先锋的部队。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哪里见过这些美味,纷纷表示愿意当先。这一场宴席整整吃了三天三夜。到第三天的夜里,“大军”对三中发起了进攻。几个胆大的率先冲了上去,下一秒就在乱枪扫射之下没有的呼吸。那些甘当先锋的年轻人哪里见过这些场面,吓得撒腿就跑,但又统统被人给架了回来。那天晚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死了好多人,最终“大军”还是没能打下三中。
害怕的“大军”决定撤去河对岸的电机厂里。他们叫爷爷也一起撤退,因为“莲子”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但奶奶坚决不让。爷爷的哥哥在得知了这边的情况后提议爷爷去他那躲躲。奶奶交代爷爷带上老大与老二一同过去。就这样,爷爷带着老大与老二来到大爷爷家里避难,奶奶在家独自一人带着刚出生没几个月的老三。
之后党中央发出号召:“抓革命、促生产”。至此,“大军”与“莲子”两派之间的斗争逐步平息。奶奶想着是时候接爷爷回家了,于是找到了锌品厂里“大军”的残党。
“老黄去了他哥那里,现在国家号召抓革命、促生产,我就想着接他回来。你们看是不是能派人过去接他。”
“这可不好办,在河对岸我们可以保证他的人生安全,但是过了河我们就保证不了了。你是知道的,这边全都是‘莲子’的人。”
没有办法,奶奶又找到了厂里的“莲子”:“我爱人还在河对岸,我想把他接回来,您看有什么办法吗?”
“办法还是有的,不过需要送钱过去打通关系。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去吧。”就这样,“莲子”带着爷爷奶奶并老大、老二为了避开“大军”的关卡,原来5公里的路程曲曲折折的绕了10公里回到了锌品厂。
奶奶的这些不寻常的经历,让黄阳明无比震惊。他之前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聪明睿智、机敏勇敢这些词语会与这位风烛残年、喜欢絮絮叨叨的老人相关联。或许正是依托了如今良好教育资源,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总是意气风发恃才傲物,自以为是新时代的进步青年,但同时也缺乏了原本应有的敬畏之心。黄阳明想的是,如果当时换做是自己,是否能像奶奶一样处理好这些事情呢?答案是否定的,这其中的每一件,稍有差池,可能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将不复存在。
黄阳明奇怪的是,之后每个周末的“例行公事”,与奶奶还是进行着相同的问候,但他却没有之前的厌恶与焦躁,取而代之的是钦佩与敬重。黄阳明很年轻,他还搞不懂,或许再普通的人一生当中都会有些许不同寻常的经历;而那些伟大的人,其实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过着朴素无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