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老城斑驳的屋檐。夏末的风裹着潮湿的潮气,从巷口蜿蜒而入,吹动了堂屋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灯影摇曳,映着父亲沉静的脸。他抱着年幼的我,声音低缓,像从深井里打捞上来的水,带着凉意与神秘。
“囡囡,你命里‘缺水’,”他摩挲着我的小手,语气笃定,“所以名字里,要带‘水’字。取名‘沐瑶’,沐于水,润于心,才能安稳长大。”
我仰头望着他,眼睛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那时的我,尚不懂命理玄学,却已懂得敬畏父亲口中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如空气般存在的“规矩”。
“不止名字,”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还得‘拜契’,认个水边的神灵做契爷,才能补上这命里的空缺。”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那“契”字,像一枚烙印,深深烫进了我懵懂的童年。
父亲说,拜契之后,有一条铁律:未嫁之前,绝不能吃狗肉。
“狗属火,水火相冲,”他目光凝重,“你命里缺水,全靠这契水护着,若破了戒,便是破了契,轻则遭殃,重则……”
他没说完,只是望向堂屋角落——那里坐着我的姑姑。她正低头缝补衣裳,灯光斜照在她右脸,一道蜿蜒的疤痕自眼角延伸至下颌,像一条干涸的河床,刻在岁月的皮肤上。
“你姑,”父亲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当年也拜了契,名字里也带水。可她不信邪,未嫁时偷吃了狗肉火锅……”
我猛地抬头,望向姑姑。她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指尖,一滴血珠渗出,像一颗红玛瑙,落在她未完成的绣品上——那是一条蜿蜒的河。
“后来呢?”我屏住呼吸。
“后来,”父亲缓缓道,“她摔了一跤,脸撞在石阶上。疤,就留下了。契破了,命就薄了。”
我心头一颤,仿佛那石阶也撞在了我的心上。从此,狗肉成了我童年最禁忌的食物,像一道无形的符咒,悬在餐桌之上。
我开始留意姑姑的每一个细节。她从不靠近灶台上的狗肉煲,哪怕香气四溢,她也只是默默走开,去井边打水,一遍遍地搓洗衣服。水声哗啦,像在替她诉说无法言说的痛。
一次,我鼓起勇气问她:“姑,你后悔吗?”
她停下动作,抬头望向远处的河面,夕阳把河水染成金色,波光粼粼,像无数碎金在跳动。
“后悔?”她轻笑一声,声音沙哑,“不是后悔不吃,是后悔……不该不信。”
她摸了摸脸上的疤,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沉的认命:“那疤,是契爷给的提醒。提醒我,有些规矩,不是迷信,是命。”
我怔住。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她脸上的疤,不只是伤痕,更像是一道被命运刻下的“水契”印记——以痛为墨,以身为纸。
而我,在每一次面对狗肉的诱惑时,都会想起那道疤,想起父亲的话,想起姑姑在井边沉默的背影。我开始主动避开狗肉摊,甚至在别人吃狗肉时,悄悄走开。不是怕,而是信——信这世间,真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守护或惩罚着我们。
多年后,我长大成人,即将出嫁。婚前夜,母亲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香气扑鼻。
“喝点汤,补补身子。”她笑着说。
我低头一看,汤色乳白,浮着几片肉,香气中夹杂着一丝熟悉的野性。
“这是……?”我心头一紧。
“狗肉汤,”母亲轻声说,“你爸走前说,等水契你出嫁那天,就可以吃了。契,到嫁时就解了。”
我愣住。父亲早已离世,这句遗言,像一道迟来的赦令。
我望着那碗汤,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忽然想起姑姑的脸,想起她摔跤那天的雨,想起她缝补时针尖的血。
我缓缓端起碗,手微微发抖。
喝,还是不喝?
这不是一碗汤的选择,而是对童年信仰的告别,是对命运规则的挑战,还是对亲情传承的承接?
我最终轻轻放下碗,笑了:“妈,给我换碗鸡汤吧。我……还是习惯喝这个。”
母亲怔了怔,随即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那晚,我梦见自己站在河边,水波轻漾,映出我的脸。水中倒影的我,没有疤,却有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睛。父亲站在对岸,微笑着点头。
我终于明白,所谓“缺水”,或许不是命理,而是灵魂的渴求——渴求被理解,渴求被保护,渴求在混沌世间,找到属于自己的“契”,哪怕那是一则传说,一份执念,一种来自亲人的深沉爱意。
而那碗未喝的狗肉汤,成了我与童年、与父亲、与姑姑之间,最温柔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