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水姑娘

在我的家乡涟水,流传着一种特别的习俗,那就是女子在出嫁上轿前,必定是由哥兄背上轿,如果是没有哥兄或者是兄弟太小,就由叔伯哥兄背,如果没有叔伯哥兄就由父亲背,总之,新娘在由闺房到轿子的过程中,脚必不能落地。

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个风俗简化成新娘在上轿时,不会穿自己的新鞋,而是要先穿哥兄或是父亲的鞋子上轿。新鞋先由搀轿姑娘提着,等到上了轿子再穿。

我以前一直对这个风俗不解其意,直到我长大了才明白,原来涟水姑娘们之所以那样做,是在表明着自己旗帜鲜明的态度:当我离开家时,绝不带走娘家的一粒泥土!涟水姑娘心底的无私和善良,以及对娘家人深深的牵挂,都在这个风俗里淋漓尽致地反映了出来。

我们家三代单传,男丁少,姑娘多,老中青三代姑娘加起来有十几位。我小的时候,有的姑奶已经是老人了。

老人必有人孝敬,孝敬的方式就是给她买一些桃酥、冰糖之类的点心,锁进一个特制的小木箱里,放在姑奶的床头,让她慢慢吃。

那时人穷,饿得慌,小孩个个像饿狼,如果把这些珍贵的点心给他们吃,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因此,在别人的反复劝说下,姑奶就把那个装茶食的箱子上锁,寸步不离地放在床头。

只是当家中有小孩生病时,箱子里的茶食才会被姑奶当作慰问品送到病蔫蔫的孩子手中。这些茶食会使孩子暗淡的眼神发光,然后张嘴就啃,抵消一些生病的苦痛。

但是我每次到姑奶奶家去,我都是享有特权的,姑奶奶把她那宝贝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在床上,任我挑着吃。

有的东西因收藏时间太久而出现了咔味。说实在话,我并不怎么喜欢吃这些东西,我总觉得姑奶的床上有股老人味,老人味和那些茶食的味道混在一起,让我往往是浅尝辄止,吃了几口就再也不愿多吃了。没想到几十年来,这种味道竟然在我的味觉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历久弥新。

小姑是我最小的姑姑,她聪慧、美丽,高中刚毕业后是大队宣传队的骨干。小姑继承了爷爷和奶奶身上的所有优点,比如说,受人一尺,敬人十丈。

前些年,小姑经常去看望三姨爹,给三姨爹买衣服,还有牛奶等食品,每逢闺月,还包饺子给三姨爹“补缺”。一个姨侄女对自己的姨夫怎么这么好?我们有时候有点不解。小姑说,你三姨爹没有闺女,从小就把我当成自己的闺女一样。

那时,小姑在成集中学上高中,学校没有食堂,小姑每天中午都是腿走七八里路回家吃饭。三姨奶家离学校比较近,就叫小姑到她家代伙。

每逢阴天下雨,刮风下雪,三姨奶就派三姨爹到学校教室门口去等,害怕小姑不去。三姨爹是好脾气,对三姨奶是百依百顺,整天像笑佛一样。

有一段时间,三姨奶病重在县医院住院,三姨爹也去服侍,家中只有三姨奶的老奶和两个年幼的儿子。每天中午,三姨奶家的老奶都要站在她家屋后的河堆上等,一直等到把小姑带回家才行。三姨奶家的老奶对小姑说,你每天都来吃,你要是不来,你三姨知道了会生我们气的。

那时,三姨奶家经常会用花生油炒饭给小姑吃,花生油装在一个特别的瓶子里,别人不许吃,就连三姨奶象的两个儿子也不许吃。

就这样,小姑在成集中学念了三年书,中午也就在三姨奶家吃了三年。后来,三姨奶早逝,小姑一直念念不忘他们的恩情,就像女儿一样为三姨爹尽孝,一直到三姨爹高龄去世。小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省吃俭用,却要把自己有限的收入省下来,照顾着自己周围的亲人。

小姑二十岁时到本乡偏远的红旗小学教书,主动要求把我带在身边读书,以期我能够成才。小姑那时每月的工资是24元,姑侄俩每月的伙食费就要十几元,再加上其它开支,小姑一月的工资所剩无几。可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小姑却在一年内省下了一辆自行车的钱,买了一辆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以便每周末带我回家。我记得我刚去时很想家,经常一个人跑到学校后面的小汪塘边发呆。

其时,为学校做饭的人叫梅大先生,梅大先生五十多岁,满脸皱纹,梅大先生很爱笑,一笑起来就像有无数条溪流沿着他脸上的沟壑飞流而下。

梅大先生人不错,也许是小姑人缘好,他对我们多有照顾。在食堂吃饭的老师大多数是中午代伙的,住校的没有几个,经常,我们姑侄俩早晚吃饭梅大先生只记二分钱大头菜钱,而学校自己种的山芋稀饭就不算帐。

那时,教书先生吃的和老百姓吃的几乎没有差异。但还是有点差异的。这些细微的差异被周围村庄里的狗捕捉到了,于是早晚经常会看到一条狗蹑手蹑脚地从食堂里走出来,边走边向四周张望。一次,两次,三次,当它把自己当成这个食堂里的熟客时,却不知几个住校的男老师正在密谋着“狗事”。

具体过程不详。我只记得我经常会在睡意朦胧中被小姑喊起来喝狗肉汤,对于一个贪睡的少年来说,再好的美食可能也敌不过酣畅的睡意,听小姑回忆说,有一次,我嘴里含着一块狗肉,端着狗肉汤的小手却一打盹,把一碗油汪汪的狗肉汤洒在了小姑新买的绿绸被面上,那汪油渍就像一朵开不败的花,很长时间都没完全消失。

小姑就这样把我带在身边三年,后来又把我的妹妹带在身边六年,以期我们兄妹能够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无奈,我们兄妹俩都生性顽劣,辜负了小姑的一片心意,这让我常常觉得对不起小姑。

及至后来,我带领家人在城里奋斗,过得还算差强人意时,每每和小姑见面交流,小姑都夸我有思想,是老王家的掌门人,是老王家的根。尽管我知道,这是小姑对我的赏识教育,但多少抵消了一些心中对小姑的愧疚。

多年来,小姑时刻关注着娘家的发展,出力出钱,倾心报国,每当娘家有事时,小姑总是奋不顾身地冲上来,护佑我们家周全,小姑对我们家的恩情永远也报不完。

我一共有三个姑姑,三姑个头大,饭量大,力气大,我在大队学校上二年级的时候,三姑已经快初中毕业了。每当放学时,和我年龄相仿的门旁大叔逗我一起回家,我经常说,大叔,你先走,我要等等三姑,让三姑驮着我回家。那时,我是庄上有名的胖小子,众人皆称“小团头”。

小时候,我对大姑家印象最深,因为大姑只比父亲小一岁,我小时候,大姑早己变成了我们家的一个亲戚。到了大姑家,一天要吃五顿饭,除了正常的一日三餐外,一大早上还要吃“早茶”,下午还要吃“下午”。

每天一清早,夜的发梢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我还在做着年少的梦,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起来的大姑,就把一碗早茶端到了我的床头,轻轻摇晃着我的手臂,呼唤着:小乖乖,起来吃早茶!

于是,我就会在朦朦胧胧中机械地把早茶往嘴里送,吃到一大半才会完全醒来。有时,大姑生怕我没醒霉把早茶泼洒到床上去,一开始她都会特意地喂上我几口。

早茶并不是真正的茶,而是一碗地道的饼茶。也就是把小绻子或者是糟面饼切成片状,放在开水里稍微煮一下,以饼不散形为佳,然后连饼带水盛进碗里,再把白糖从屋梁上的篮子里取下来,呼哧呼哧地倒上堆尖的两小勺,一碗荡漾着小麦清香的早茶就完成了。

这样的茶食在现在来说实在是平淡无奇,甚至是再也没有人愿意吃了。但是在那个仅靠照见人影的野菜粥撑饱肚皮的年代,用细粮小麦面做出的早茶,可是人人梦寐以求的美食。

甚至有时候,我的早茶里还会埋着一个白色的荷包蛋。那时鸡金贵。当时的农村人除了生产队的工分以外,没有什么其它的收入,鸡屁股就是可以维持一家生计的小银行。鸡蛋是绝对舍不得吃的,而是一家人等在鸡屁股下面,把鸡蛋捧到大队部的代销点里,换一些洋油火柴等日用品。

对于人来说,那是一个饥荒的年代,但对于鸡来说,那是一个最好的年代。那时候的老母鸡享受的是新媳妇做月子的待遇。鸡下蛋根本就不是在鸡窝里,而是在人的床上,大白天的,鸡占人窝,用两爪随意刨些旧被子里的破棉絮,就做成了一个舒服的下蛋窝。鸡在人的窝里下蛋是“官的”,大人们不忍说,小孩子不敢说,一说屁股上就要挨一巴掌——鸡能下蛋,你能吗?只进不出的东西。

在众人的呵护下,那些鸡整天总是趾高气扬的,特别是下蛋的时候更是傲娇的。蛋一下出来,就咯咯咯地向全世界发布这一重大新闻。宣布过后还意犹未尽不急着离开,而是围着温热的鸡蛋卖弄几下自己华丽的舞姿,然后才从容不迫地下床离开。

至于说“下午”,也就是下午茶的简称。每天吃下午的时候,我记得就是太阳开始没劲的时候,大姑家的小锅屋又冒起了唐诗一样的炊烟,一看到炊烟,我就知道大姑又弄下午给我们吃了。

下午一般是从街上买来的用米粉做的菱形的水糕,平时挂在屋梁的木钩上风干着,等来了亲戚才会郑重地取下来,放在锅里蒸,等到它全身酥透了,再用适量的开水搅拌,加白糖,不一会,一碗粘滋滋香喷喷的水糕就端上了桌。

每次我都大姑家去,无论是吃早茶还是吃下午,从来不见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表兄弟在家。后来我才知道,是大姑刻意在此时让他们割猪草去了,让他们放牛去了……大姑的规矩很严,家里有客人吃早茶或是下午的时候,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站在旁边“香嘴”,都让他们躲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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