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认识袁老师,是二十年前,我在W市的时候,那段时间我有点闲钱,也有点旅行团的资源,脑袋一热,就盘了家饭店。原以为人生从此走向巅峰,但没想到,开饭店看似简单,实则复杂。采购食材、成本控制、人员管理、销售推广等等等等,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有最可怕的,残酷的竞争,餐饮行业门槛低,有钱的开酒店,钱少的开饭馆,没钱的可以摆摊烤串,可惜这些困难,是开业后,我才明白的,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厨师长是四川人,人挺机灵,看店里生意不好,总找我聊。
“老板,旁边的几家店,都在弄特价菜,水煮鱼18块一份呢!”
“老板,开饭店,除了菜品有特色,老板还要跑关系。”
“老板,我和你是一条心的,生意好了,我不怕累!就怕生意不好,你不干了,我还要再找事,干干歇歇,一年下来攒不下钱。”
我听他叨叨,心里烦,但还得装着没事。
“旺季有旅游团,挺过去就好了。”我安慰他。话虽这么说,但看着空荡荡的大厅,看着员工们忐忑不安的眼神,我还真有点急,但急没用啊,我得想想招。
我打电话给刘业,他是我老乡,在W市做生意,他脑子活,朋友多,在社会上吃得开。我约了几次,他不是有会就是出差,我不想就这么等着,就直接去了他公司。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接电话,看我来了,他挂了电话,摆摆手示意我坐。
“大忙人啊。”我说。
他指了指电话,摇了摇头,“找我啥事?”他问。
我笑着说了来意。
“店小二,不好干的!”
“这不求你来了吗?”我讪笑。
“我天天在外面吃,也算见得多,这开饭店啊,低端吃的是菜品,中端吃的是环境,高端吃的是文化。一定要搞出自己的特色,搞点别人没有的才行。”刘业坐到他那张精致的老板椅上,滔滔不绝讲了起来,什么定位了,渠道了,什么营销了,创新了,一套接着一套,其实他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懂和做到是两个概念,有些事坐而论道是一回事,落地实操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一对矛盾,是辩证法,是认识论,上学老师都讲过,可惜我那时只盼着下课,没怎么听。
“高见啊。”我说。
“再就是关系。”他接着说,“做生意啊,不能当坐商,要当行商,爱情靠心动,关系靠走动。”
“对对对!”
“联系联系老乡?办场老乡会?”他提议。
“好啊。”出门在外,攀认老乡,是个好路子。
“就定周末吧,我组织。”刘业拿了纸和笔,列起了名单,“安排五座吧。”他说。
二
为了办好这次老乡会,我给厨师长下了死命令,说这次活动,是饭店的生死战,菜品出了任何问题,拿他是问!又把大厅拉满彩纸,挂上了五颜六色的气球,还在店门头上拉了一条横幅,上面贴着“热烈欢迎各位老乡莅临本店”几个金色大字,布置完一切,我叫刘业来看,他来了就笑话我,说好土,又说土点也行,也是一种特色。我说你洋气,你说该怎么弄,他想了想,说在店门口放一古筝,再让表演者穿着古装,品位一下子就上来了,我想想也是,但时间已来不及,只好算了。
那天来的老乡不少,有我认识的,也有些我不熟,好在有刘业,里里外外地招呼。宴会快开始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刘业呢?”他四下张望。
男人四十多岁,中等个,圆脸,厚厚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的头秃了,戴着一副不太合适假发,看上去怪怪的。他的灰色西服领子上都是褶皱,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嗯......这是袁老师,在师范学院工作。”刘业迎过来,向我介绍。
“你好。”我说。
“老板,你有福相啊。”他端详着我。
我的印象里,大学老师都是些文质彬彬,知书达理的人,但他的出现,颠覆了我的认知,尤其是他的假发,套在他圆圆的脸上,就像一个戴着帽子的冬瓜,我看着他,忍不住想笑。
“袁大明白,事怎么样了?用不用找人?”几个认识他的老乡,笑嘻嘻地过来打招呼。
“要走程序,走程序。”他说。
“袁大明白,白天是教授,晚上是野兽。”有人拍他的肩,和他开玩笑。
“袁大明白,头上无毛,办事不牢。”有人要扯他的假发。
“行了,行了,都去坐吧。”刘业假装生气,帮他解了围。
看老乡来得差不多了,刘业拿着话筒,走到前面,讲了几句大家在百忙之中啊,老乡见老乡啊,抱团取暖之类的客套话,便领着我挨桌敬起了酒。一圈下来我就懵了,老乡们干啥的都有,有老师,有医生,有国企职工,还有单干的小老板,我一边敬酒,一边留电话,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把每个人的样貌、职业记住,这完全不可能,好在这种情况,也没人计较,老乡之间都很熟,几杯之后,他们就相互敬起了酒,座位也慢慢地乱了。
“老板,来这多少年了?”袁老师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快三年了。”
“开饭店,老板要有酒量啊!能喝多少啊?”
“酒量不行哦。”我摇摇头。
“老板,我考考你,你知道这酒,为什么叫白云边吗?”他指着桌上的酒瓶。
“好像有首诗。”
“对了,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他晃着脑袋,身子微微后仰,吟起了诗,“知道是谁写的不?”他又问。
“那不记得了。”
“李白啊,游洞庭湖五首——其二,”他抿了一口酒,“这酒啊,要和诗一起,才有滋味呢,那你知道李白和谁游的洞庭湖吗?”
“知不知道!能怎么的!”刘业走过来,打断了他。
他看了看刘业,又看了看我,讪笑着,“我这人啊,就爱研究各种知识,爱刨根问底,爱与人分享。”
“别分享了,老乡的店,你不是要请客吗,就安排这吧。”
“好的,好的!”袁老师看气氛不对,便灰溜溜地走了。
“他脑子有病!”刘业说。
“他懂得多,有人叫他袁教授呢。”
刘业撇了撇嘴,“你看不出来?大家都耍他呢。”
我笑了,我当然看出来了,在老乡的眼里,他是一个让人快活的人,他让我想起了那个在咸亨酒店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人,想到了“茴”字有四种写法,想到了窃书不能叫偷,想到了那个在寒风中爬行的,被丁举人打断双腿的孔乙己。
“不过,他和你还行啊,今天是来找你的。”我说。
“哎......我是没办法,他和我沾点亲,”刘业叹了口气,“前几年他们学校分房,按他的情况,分也行,不分也行,现在这个社会,办事就要托人,但他不明白啊,后来没分上,他还不服,写了检举信,搞得上上下下都很被动,现在学校给他穿小鞋,要挤他走,这下他知道着急了,最近总找我。”
“你路子广,肯定找你啊。”
“别看他这样,以前也风光过的,”刘业话锋一转,“他妈很早没了,他爸是小学老师,从小就教他识字,背字典,背唐诗宋词,他脑子也好用,背了就能记住,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是第一!可惜他只会读书,其他的啥都不会,考大学那年,他得了一场大病,高考没发挥好,只上了个普通的师范,大学混了几年,快毕业的时候,他爸查出了肺癌,几个月就走了,给他联系好的工作也泡了汤。也是他运气好,那段时间流行办知识竞赛,各单位、学校、厂矿都搞这个。干这个他行啊,他脑子里装的都是标准答案,学校的比赛,他拿了第一,代表学校出去比赛,市里,省里都是第一,这可给学校长了脸,因为这个,他留校了,后来结婚生子,风光了好几年。”
“哦,还真行。”
“甘蔗不能两头甜啊!这阵风一过,他这点本事也没用了!学校也不重视他了,可能是落差太大,他心理不平衡,工作也不好好干,上班就是混日子,单位找他谈了几次,也没啥效果,就不管他了,他就天天瞎逛,时间久了,脑子就出了问题,一开始是自言自语,后来见人就提问,然后自问自答,搞得谁都烦他,不知道是谁,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袁大明白。”
“哈哈,我领教了。”
“后来,连他老婆也受不了他,跑了。”
三
又过了几天,刘业找我,说约了几个老乡,有市法院的九哥,房管局的刘局长,工商局的张局长,还有一个部队的何政委,说他们上次没来,是不想和那些人凑一起。
“圈子分高低,这些都是正主,能帮到你的!他们都是部队转业,九哥年龄大点,他爱吃腊肉,排骨藕汤,你先让厨房准备着,其他的菜你看着安排,上些家乡菜。”
“好好好,喝什么酒?”我问。
刘业想了想,“看九哥吧。”
我们正聊着,门外走进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穿着浅色套装,戴着深色墨镜,烫着一头大卷发,她的皮肤很白,一看就是过着养尊处优生活的贵妇,不过她身材已变形,脖子下的赘肉,让她看上去有点凶。
“九嫂,”刘业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老九今天在这吃饭?”女人问。
“这是九嫂。”刘业向我介绍。
“九嫂,请坐!请坐!”我拉过来一把椅子。
女人摘下眼镜,瞟了瞟我,一脸不屑,“让你们这些人赚了钱,就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了!”
这无头无脑的一句,把我整懵了,我尬笑着,不知如何是好。
“呸,我还不稀罕呢。”女人瞪着眼。
“九嫂,九嫂......”刘业挤着笑,“有事慢慢说。”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女人不依不饶。
“是的,是的,我不是好东西。”刘业一副息事宁人的表情。
“老九是不是在这吃饭?”女人又问。
“嗯…...”刘业支吾着,“没定呢,说是老乡聚一聚,还没定。”
“哼!”女人小声咒骂着,扭着屁股走了。
“天天盯着九哥,好些年了,”刘业小声说,“娘家有势力,以前帮了九哥不少,唉……”
“难怪。”我笑了 。
四
房管局的刘局长,工商局的张局长,部队何政委是一起来的,刘业介绍了我,说我是个实在人,一直想认识各位大佬,今天很荣幸请到了大家。
我安排座位,点烟倒茶,心里乐开了花,能结识这几位有实力老乡,我感觉腰杆子都硬了。
九哥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五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和我握手的时候,眼神很平和,带着一种身居高位者特有的、审视的淡然。他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深色夹克,身形保持得很好。他身边的女人长得和九嫂很像,不过年轻很多,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那个......谁,刚刚来了。”刘业小声告诉九哥。
“谁啊?”九哥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了,“神经病!”九哥骂了一句。
女人好像也明白了,眼睛瞪得溜圆,嘴角扬起,轻蔑地笑了笑。
“说啥了?”九哥问。
“和我聊了几句,问你是不是在这吃饭。”
“你们吃吧,我不吃了,先回去了。”女人说。
“嫂子,那...…怎么行?”
“我可不敢让他难办!我回家了。”女人帮九哥理了理衣领,朝我们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这是小嫂子,姓魏,在中医院当护士长。”刘业小声告诉我。
五
九哥不喝酒,他说他最近脾胃有点不舒服,找了一个老中医配了个方子,正调理着呢。刘局长、张局长、何政委倒是爽快,说今天都是老乡,喝点就喝点,刘业让我拿瓶二十年的白云边,满杯酒,半杯茶,给大哥们都倒满了,他说。
“和你们这些老板啊,要保持距离。”我给何政委倒酒的时候,他笑着说。
“部队上有这要求?”张局长问。
“哎,上面出了事呗,后勤部的一个局长,山东人,听说人特好,被几个老板坑了。”
“哪都一样,松一阵,紧一阵的。”
“其实地方上的事,都是学部队的,就说喝酒吧,上次我和九哥去你那,那几个营长都是一斤的量,后来的排长啊,班长的,上来就是三杯,把我和九哥都搞多了。”
“敬酒还排着队,上来先敬个军礼。”九哥笑着说。
“部队就要有部队的风格,来,来,来,干一个吧。”何政委首先提起了杯。
“你说句话啊。”刘业提醒我。
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些年,酒桌上的场面话,我可没少说,无非就是感谢啊,荣幸啊,祝愿啊,如果想搞气氛,就讲个段子,高端点的再整两句诗,最后来一句,先干为敬!当然了,敬酒的时候,眼神一定要真诚,碰杯时,杯口一定要略低于对方,这些都是酒文化,不会这个,你就属于不上道,属于上不了台面。
“九哥,叶军的事怎么样了?”酒过三巡,大家聊起了家常。
“还在纪委,没到我们这。”
叶军的事我知道些,他是区公安局的副局长,前段时间出了事,说是收了钱没给人办事,被人举报了,还有说是他老婆太张扬,得罪了人,有老板请她到香港购物时,被录了像,各种说法都有,双规几个月了。
“听说,他咬了不少人?”
“是啊,你说他吧,就说收钱的事呗,他到痛快,把单位上和他好的几个嫂子都说了,搞得人家都在闹离婚,”张局笑着说,“我就不信了,办案的人会追着这种事问?”
“那就看怎么办他了。”九哥说。
“男人没情妇,活得不如猪。”刘业说。
“女人没情夫,怎么样?”
“连猪都不如。”刘业接得飞快。
这世界就这样,男女的事,总是最吸引眼球,永远是最好的谈资,一谈这个,每个人好像都有了话题,都能想到身边的几件风流韵事,想想自己,再想想别人,然后再和所有人一起,笑话起那些个被抓包的倒霉蛋。
“罗厅长过段时间要回来了一趟,看形势,他还能再进一步,弄个副省长。”九哥换了话题。
“以前的市长,调到建设厅当厅长了,也是老乡,是我们的大哥大。”刘业告诉我。
“他有魄力,市里的旧城改造,是他一手推进的,省里领导很满意。”刘局长说。
“旧城改造可不好干,那些钉子户,难缠着呢。”
“那能咋地,还能让他们成了?听说有个管拆迁的女干部,长期带着速效救心丸,上访的人好好说,她就好好接待,要是闹事,她掏出药就吃,打电话叫救护车。呵呵,这叫工作有魄力,有担当,还有方法!组织需要的时候,敢往上冲。”
“强将手下无弱兵,那是罗厅长带得好。”
“前几天,我看过一个报道,说Z市农民知道要征地,就几天时间,把荒地都种上了树苗,如果按政策,一棵赔100元,政府要多赔几百万,你说怎么着?一天晚上,冒出一帮人把苗全给拔了,农民早上一看,傻眼了,赶紧报警,呵呵。”张局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警察来了拍了照,录个笔录,半年也没消息,不了了之了。”
他们的话题我插不上嘴,只能给他们倒酒添菜,来来回回地伺候着。
“小老乡,你老家是哪里的?”快结束的时候,九哥问我。
“安县的。”
“安县的?和我一个县的啊,安县哪里的?”
“刘鹏镇。”
“啊,你们那里产蓝莓,全国有名的,老家那边来人,总给我带这个。”
“是的,是的。”
“以后有什么事,大家往这安排。”走的时候,九哥对这次活动做了总结。
那天的聚会很顺利,但说实话,整场活动中,我一直担心,那个九嫂会突然杀回来,和九哥大闹一场,还好,是我想多了。中途刘业出去接了几次电话,回来后,我悄悄问他是不是九嫂,他说除了九嫂,还有袁老师,都被他糊弄过去了。
“袁老师?”
“他想请九哥。”
六
老乡会的效果很快就出来了,特别是听说九哥来捧过场,老乡们对我都高看了一眼。
“九哥昨晚喝了不少。”
“九哥说明天来,唉,也说不定,他那么忙。”
“九哥爱吃我这的莲藕炖排骨。”
这些话成了我招揽客人的口头禅。
生意好了,厨师长乐得屁颠屁颠的,每天忙完,爱找我叨叨。
“旁边的那家店,也就那几个菜,没人吃了。”
“后厨的几个兄弟,从上午九点,一直到打烊,就没坐过。”
“放心了,年底发红包。”我拍着他的肩,以示鼓励。那时候鼓励员工还不叫画大饼,最多算是提前宣布计划,不过这个计划是动态的,是需要老板和员工共同努力的,通过鼓励,让每个人对未来都充满希望,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国家发展也用这招啊,最早的叫实现四个现代化,现在好像叫两个一百年。
袁老师来订餐的那天,我正在店里忙。
“老板,还记得我不?”他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
“记得,记得,袁老师嘛。”我看着他那厚厚的鼻梁和怪怪的假发,还是忍不住想笑。
“上次说过的,我要请客,在你这办。”
“好啊,”我立刻来了兴致,“坐坐坐。”我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又让服务员泡了茶,把菜谱递给了他。
他接过菜谱,摘下眼镜,挺了挺腰。“老板,要办好啊,我请的是贵客。”
“放心了,肯定办好。”
“锅包肉,”他翻着菜谱,抬头看了看我,“这锅包肉啊,一定要用猪里脊!把肉切成片,用盐、黄酒、胡辣粉腌制入味,再裹上土豆淀粉,用油慢慢炸,油温要控制好了,180-200度左右最好,最后用糖醋汁和姜丝翻炒。”
“老师就是老师,懂的就是多。”我说。
“老板,我考考你,你知道这道菜,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听我夸他,他得意了,没等我回话,他就自问自答:“锅包肉,原名叫锅爆肉,是光绪年间,哈尔滨一个姓郑的厨师发明的,哈尔滨的俄罗斯人多,都爱吃酸甜口。”
“哦,第一次听说,涨知识了。”
“我这人,就爱研究各种各样的知识,还爱分享。”他说。
“佩服,佩服。”
“这价格有点贵啊。”他继续翻着菜谱。
“放心,老乡来了,我肯定打折,要不你先点凉菜?”
“点这几个吧,炝拌土豆丝,皮蛋豆腐,干豆腐丝,”他停顿了一下,“请客,这些菜是不是便宜了?”
我笑了笑,没接话。
“把土豆丝换成夫妻肺片,皮蛋豆腐换成酱牛肉,再来个老虎菜,”他抿了抿嘴,“老板,再考考你,知道为啥叫老虎菜吗?”
“不知道哦。”其实我还真知道点,好像是因为张作霖,但他这股大明白的劲让我有点烦他了,不想接话。
“因为张作霖啊,张作霖的外号叫东北虎,有段时间他没食欲,厨师为了讨好他,研究出了这道菜,张作霖吃了以后,特别喜欢。厨师就以他的外号,命名了这道菜。其实啊,还有一种说法。”他接着说:“以前老百姓穷,就把各种便宜的食材拌在一起,把这种菜叫‘劳苦菜’,传着传着,这‘劳苦菜’的谐音,逐渐演变成了‘老虎菜’。”
“还有一种说法......”
那天,如果不是他女儿打电话让他回家,我不知道还要忍多久,他真的病了,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已经出不来了,他的提问不是求知,而是为了创造一个展示的机会,他需要不断地证明懂得多,来获取价值感。
“我要请九哥,刘业帮我。”离店时,他小声告诉我。
七
生意虽然好了,但麻烦事却越来越多。对外还好,无论是工商,税务,卫生,还是消防,我该办的手续办了,该拜的码头拜了,做生意,这是最基本的投入。那个时候,还没有营商环境这个说法,但无论在哪里,大的营商环境靠政府,小的营商环境要靠自己,这是国情。所以对我而言,真正的挑战是内部管理,客人投诉上菜慢了,切墩的和掌勺的吵起来了,前台的菜单和后厨对不上,冰柜里的海鲜又亏了秤,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让我烦不胜烦,它们就像一群饥饿的蚊子,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发出嗡嗡的噪音。只有打烊了,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平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才是一天里,我唯一平静的时光,这段时间,我会泡上一杯茶,点上一只烟,放松下来。
有时,我想关门算了,安安稳稳地上班,闲暇时看书喝茶,时不时和朋友小聚,偶尔出去旅游,日子该多么惬意,我完全没必要过这种生活,每天起早贪黑,背负各种压力,有时我又会想,那个肯德基的老头,六十岁创业,几十年把店开遍全世界,或许我也是天选之人,也能干出一番事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再见到袁老师,是一个月后了。那天他穿一件新西服,还换了副眼镜,看上去精神了不少。一见到我,他就握着我的手不放,“总算是成了!”也许是太兴奋了,他的额头渗出了汗,嘴角微微颤动。
“办事还是要靠自己,每次找刘业,他不是说九哥出差,就是说九哥开会,这次我直接找到九哥了,九哥确实忙,我等了两个小时,茶水换了三次,总算等到了。”
“九哥怎么说?”
“九哥认老乡的,他说让刘业安排,今天刘业打电话了,说约上了,安排这个周末。”
“哦。”
“叫服务员倒杯水,我有点渴。”袁老师抹了把汗,搬了把椅子坐下了,我倒水递给他,他歉意地笑了笑,接过去一口干了,“我知有人看不惯我,古人说过,‘行不苟和,义不取容’,我才不在乎呢。”他说。
我笑了,心里想,那你请九哥干嘛?
“我的经历很奇特,小时候怕晒太阳,一晒皮肤就长斑。特别痒啊,还不能挠,越挠越痒,钻心地痒,医生说是光过敏。可真倒霉,光还能过敏,从小到大没人和我玩,他们都笑我,说我有病,说太阳一照,我像只煮熟的螃蟹。只有我爸不会笑我,他教我识字,让我背字典,背唐诗宋词,这个世界上,有人天生酒量大,有人天生个子高,而我天生记性好!那些书里的事,我看了就能记住,这点我比谁都强!从小到大我成绩就好,初中不分文理科,我还要努力,到了高中,我学的文科,就彻底放飞了,我总是第一,根本没悬念。不是说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吗,上帝不让我晒太阳,就是为了让我考第一的,这挺公平。”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嘴角微微发抖,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我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讲这些,或许是因为我对他还算尊重,一直叫他袁老师,不像别人叫他袁大明白吧。
“老板,你知道记忆力好,多有用吗?”他接着说。
“这个不好说吧,有些不开心的事,或许忘了更好?”我说。
“话不能这样说的,为什么每年9.18,国家都要搞宣传?”听了我的反驳,他红了脸,“就是怕我们忘了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国家都这样,何况个人?”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但又好像有点道理,国恨家仇和记忆力怎么扯到一起的,我没绕明白,不过如果一个人正在说他引以为傲的事,我最好不要否认,于是我用力点了点头。
“我考考你,你知道历史上的名人,王粲吗?”
他看着我,像是在等我回答,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不会给我机会,果然一秒钟后,他就又按他的节奏,自问自答了。
“王粲是东汉人,他的记忆力远超常人,他和朋友郊游,看到路边的碑文,朋友问他能不能背下来,他读了一遍,转身就背,结果一字不差。他看别人下棋,风把棋子吹乱了,他说可以复原,别人不信,结果他摆出来后,一子不错。还有三国的张松,因长相丑陋,被曹操轻视,但他看了一遍《孟德新书》,就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把曹操玩弄于股掌之上,这都是史书上记载的真人真事。国外也有记忆力超群的人,最著名的是金皮克,他能背九千本书,一本书一万字,就是九千万字,神不?他就是活着的百科全书,电影《雨人》就是以他为原型拍的,获得过奥斯卡奖。”
“《雨人》我知道。”我说。这部电影我确实看过,具体情节早就忘了,但电影名字这么好记,又得过奥斯卡奖,我觉得我应该说知道。
“记忆力除了天赋,还要靠训练,它就像肌肉,越练越强,这是我爸说的,他是天下最牛的父亲。可惜走早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低下了头,盯着手里的杯子,像在回忆一段陈年往事。
“哦,这样啊,”我起身,给他续了杯水。
“后来,我的病好点了,偶尔晒到太阳也没事,但不稳定,时好时坏吧。上高中时,我的理想是清华、北大,按平时的成绩,考上的概率极大。考试那几天,天气闷热,前两天我发挥得还可以,最后一天,早上醒来我就傻了,我的大腿、胳膊、脖子上长满了红斑,奇痒无比,我是硬着头皮进的考场,但无时无刻地痒,让我根本无心答题,我昏昏沉沉地出了考场,骑着车回家,半路上就晕倒了,在医院躺了半个月,那段时间,我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反反复复做着相同的梦,我梦到和一群小朋友玩耍,阳光好大,灼热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但很奇怪,我闭着眼却看得很清楚,我看见了好多太阳,红的,蓝的,还有黄的,它们悬在黑色的天空,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我看见了一个裹着兽皮,张弓搭箭的男人,他身材魁梧,两只胳膊和腰一样粗壮,我看见一大群人向我涌来,有以前的老师和同学,有家里的亲戚和朋友,还有好多我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人,他们和我握手,向我祝贺,说我考上了清华,我还看见了父亲,他慈祥得看着我,完全没有了以往的严厉。我甚至梦见了我的母亲,那个在我三岁就离世的女人,我对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梦里的她,穿着白色的风衣,风姿绝卓,她抚摸着我,一遍遍地对我说,好了好了。”
“我是在一个雨后的下午醒过来的,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周围的一切,恍若隔世。父亲告诉我,危险期已经过了,现在我需要安心静养,说我这段时间,高烧不退,最厉害的时候,体温超过了四十度,说我身上的红斑,有些已发炎化脓,护士每天都要清洗很久,还说我昏迷的时候,总是胡言乱语,喊过好多人的名字,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出院的那天,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是一所普通的师范学院,父亲看着我,小心地问我是去报到还是复读,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厚厚的药费账单,放弃了复读的念头。”
“也奇怪,那一场大病之后,我的病无缘无故地好了,谁也无法解释这一切,医生说是多个因素作用的结果,包括自身免疫的调节和适应,身体整体状态的改善,皮肤屏障的自我修复等等,说今后一定要注意饮食和睡眠。我说你们都是事后诸葛亮,这么多年都没治好,现在我自己痊愈了,你们的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
“大学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枯燥无聊的,和高中不一样,在大学成绩并不是最重要的,60分万岁,多1分浪费,大家更在乎谁的交际能力强,谁家里有什么关系,谁会踢球,谁是校园十大歌手,连老师都说,我们学的知识,到社会上20%都用不上,差不多就行了。可是我只会学习啊,其它的我什么都不会,我不会踢球,不会唱歌,不会交友,甚至我的长相都不如别人,我很自卑,不知道未来在那里,只能天天待在宿舍。但人不会总倒霉的,大四那年,电视上总播放知识竞赛类的节目,这立刻吸引了我,那些题目对我来说,是那么熟悉和亲切,答案我几乎可以脱口而出。我好开心啊,我终于又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很快,学校也举办了知识竞赛,我轻而易举就得了第一,后来代表学校出去比赛,市里,省里,我都是第一。到现在我都忘不了,我各处领奖时的情景,校长,教育局局长,电视台的台长都给我颁过奖,我站在台上,所有的灯光都对着我,所有人为我鼓掌,我成了名人,没有人不认识我,也因为这个,我留校了,当同学们都在四处联系工作的时候,我作为学校引进的特殊人才,成了一名大学老师。”
八
其实,我一直纳闷,袁老师是怎么请到九哥的。后来刘业告诉我,九哥的事老乡们都知道,为了避免混淆,大家已经形成了默契,遇到了原配叫九嫂,私下叫大嫂,遇到了魏护士长叫嫂子,私下叫小嫂,但袁老师不知道这些,那天他去找九哥,正好魏护士长也在,他叫的那几声九嫂,让魏护士长心花怒放,当时就替九哥做了主。
周末很快就到了,刘业和袁老师早早就来到了店里,刘业叫我拿来菜单,他瞄了一眼,就让我把厨师长叫来。
“老虎菜?谁吃这个?取消掉,取消掉。凉菜两荤两素吧,夫妻肺片、刺身三文鱼,凉拌西兰花,再来个蜜制秋葵,热菜的话,锅包肉留下,这道酸甜味的菜小嫂子爱吃,再就是九哥爱吃的排骨炖藕汤和白椒腊肉,你这里的鲽鱼头怎么做?嗯......清蒸吧,食材一定要新鲜,要处理干净,主食九哥来了再定。”
安排好菜,刘业把袁老师叫到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我猜他一定是让袁老师少说话,少表现,绝对不能表演那些自问自答的节目。
天快黑的时候,九哥和魏护士长来了,刘业把他俩接到雅间,安排了座位,又让服务员送来一壶大麦茶,他给九哥倒了一杯,又给魏护士长倒了一杯。倒茶的时候,袁老师上手帮忙,被刘业瞪了一眼,搞得他一脸尴尬,只好傻傻地站着,直到开始上菜,他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刘业问喝什么,九哥说今天高兴,喝点红酒,刘业眼睛一亮,忙叫服务员换了高脚杯,又到吧台选了两瓶干红。
宴席开始后,一直都是九哥和刘业再聊,魏护士长偶尔插一句,聊的也都是些当地官场的事,谁以前是干什么的,谁和谁是什么关系,谁的靠山是谁谁谁,袁老师应该是接受了刘业的教育,除了敬酒说一两句客套话,其他时间一直沉默不语。我既不是请客的主人,也不是客人,最多算陪客,自然也不便多语。
“你别光顾着吃啊,你的事也给九哥说说。”开第二瓶酒的时候,刘业对袁老师说。
“哦,哦,九哥,也没什么事,就是学院把我的课停了,每个月只发基本工资,他们这么干,就是想让我主动离职。”因为喝了酒,袁老师的脸已经有点红了。
“哦。”九哥点了点头。
“这事说起来,可以说一天一夜,我是给学校做过贡献的,学校说不让我上课,就不让我上课了。说我教得不好,说我管不住学生,那学生不上课,我还能绑着他们?其实就是因为前年分房的事,给我穿小鞋呢。”
“说这事干嘛?”刘业打断了他。
袁老师看着刘业,抿了抿嘴,强忍着,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九哥,学院那边?”刘业欲言又止。
“学院是直属单位,和地方上打交道不多,嗯......分房是怎么回事?”九哥问。
“哦,前年吧,他们单位空出来一批房子,单位按工龄、职称给没房的老师打分,他在线上,但最后没分到,哎......多少有点不平衡吧。”刘业说。
刘业并没有说袁老师写举报信的事,大概是觉得这件事并不光彩,在这个社会,托人办事是默认的规则,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事情办成了,是托对了人,力度也到了,事情没办成,是没托对人,力度不够,如果有人不按这个套路出牌,动不动就写检举信,肯定会被所有人视为异类,人人避而远之。
“分房这种事,是不好平衡。”九哥说。
“都一样的,”魏护士长插了一句嘴,“前几年我们单位分房,方案改了好几次,一直都定不下来,最后还不是领导说怎么分就怎么分。”
“我肯定不平衡,”袁老师的脸更红了,“他们暗箱操作,都分给有关系的人了,这些个贪官。”
九哥眯着眼,看着袁老师,呵呵干笑了几声。
“法律是公正的,对不对?九哥,我们单位的校长,早晚会被抓起来,判个十年八年的,不说别的,前年学校修教学楼,他贪污了多少?”袁老师越说越来劲,他好像忘了请客的目的,现在的情景,已经完全偏离了初衷。
“九嫂,你评评理,”看九哥没吱声,袁老师问起了魏护士长,“校长还在外面养了情人,我都有证据的。”
“你别说了,都是些没影的事了,来,我们一起敬九哥。”刘业看九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急忙打起了圆场。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正当袁老师慷慨激昂地控诉达到高潮的时刻,“哐当”一声巨响,雅间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了,随后,大嫂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老九,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愤怒的大嫂抄起桌上的盘子,狠狠地向九哥砸去。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刘业,他迅速起身拦住了大嫂,阻止了大嫂的第二次袭击,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九哥,他站起来,后退了几步,稳定了一下情绪,便跟着惊慌失措的魏护士长一起往外走去,大嫂怎肯就此罢休,她甩开刘业,迅速扫视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最趁手的武器——酒瓶。
那只装了半瓶红酒的瓶子,划出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在魏护士长的后脑勺上,魏护士长尖叫一声,抱着头,瘫倒在地上,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和满地的红酒混在了一起。
“九嫂,九嫂。”一直呆在座位上的袁老师,这时醒了过来,他快步走到魏护士长的身边,蹲下来查看起伤情。
“死了更好,这个狐狸精!”大嫂骂道。
“你要干什么?”袁老师站起来,愤怒地看着大嫂。
“啪!啪!啪!”三记清脆的耳光,是大嫂给他的回答。
九
多年后,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离开了W市。
时代的列车,滚滚向前,不知不觉中,世界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乡村变成了城市,火车变成了高铁,而互联网则把人类的生活方式重新塑造了一遍。现在的人们,一刻也离不开手机,无论在地铁,还是商场,无论在餐厅,还是公园。每个人都低着头,盯着那块发亮的屏幕。这世界越来越大了,大到每个人看到的比以前精彩十倍,这世界越来越小了,小到一切都在这巴掌大的屏幕里,网红、流量成了潮流,直播、大数据成了热点,而我们每个人都被算法裹挟,在信息茧房里,自以为是地活着。
“去年火了榴莲哥,今年这个要饭的要火了。”老婆躺在沙发上,刷着手机。
“都是网上炒作!”
“你别说,他还真有学问呢。”
“一个要饭的?”出于好奇,我凑到老婆旁边。
屏幕上,一个衣衫褴褛流浪汉,坐在闹市的天桥上,捧着一本书,对着人群侃侃而谈,“有备无患,这个词来自《尚书-说命》,原文是‘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问道。
秃头,圆脸,厚厚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袁老师!”事隔多年,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老了很多,但精神还好,可能是围观的人多了,又让他想起了当年,想起了他人生中,那一段高光的时刻,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亢奋,脸红红的,眼里放着光。
接下来的几天,各地的网红都来蹭他的流量,从早到晚,天桥上都挤满做直播的主持,有羡慕他知识渊博,想和他交朋友的,有要认他为干爹,要为他养老送终的,有开着豪车邀请他去外地做客的,还有热心肠要帮他联系家人的。网上关于他的消息铺天盖地。有说他流浪多年,已经神志不清的,有说他当年是神童,中年落魄的。有说他心高气傲,和社会格格不入的,有说他结过婚,有一个儿子的,还有人说,这是一场闹剧,有人幕后炒作,过段时间这个乞丐就会直播带货的!
再后来,网上有人自称是他的儿子,说已经找他多年,要接他回家,不过,很快就有人辟谣,说他只有一个女儿,根本就不想管他,这个自称儿子的人是骗子。之后,又有几个自称是他女儿或儿子的,有人拿着当年的照片,有人拿着社区的证明,还有人说已经取了血样,马上要做DNA测试,后来又有人站出来,说是他的前妻......
就这样热热闹闹地搞了半个月,事情突然有了新的转机,一天晚上,几个社区工作人员把他请进了宾馆,带着他洗澡,理发,换衣服,他们告诉袁老师,说她的女儿在国外,已经找了他五年,说这是他的第三次出走,也是最长的一次。他女儿是在外网上看到了他的消息,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
“你说这个人,以后会怎样?”老婆问我。
“或许以后,他会平静的生活,或许他还会跑出来,选择颠沛流离的自由,或许他知道他又一次被时代选中,成了大网红,他的人生可能再次辉煌,也或许对于他,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现,终究是梦幻一场,谁知道呢?”我说。
作者按——灵感来自流浪大师沈巍,纯属胡编乱造,只为博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