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翻滚,泊舟仓皇。赶路人行色不一,安详恬静者有之、怨气不散者有之、不甘如此者亦有之,再怎样不舍不忍不愿,总要跨过眼前奈何桥。
他们不必怕——
奈何桥头驱忘台,朱栏画壁,玉案中陈,珠帘慵卷,案侧两列侍女,衣金缕,着翠衣,菱唇皓齿,恭谨侍奉。
中坐贵妇,高髻六笄,蔻丹玉手翘兰指,端一玉盏,内有琥珀色汤汁。
贵妇启唇,呵气如兰:“喝了孟婆汤,忘却前世纠葛,来生重投人间,不必惶惑。”
汤汁入喉,咕嘟一下,口舌酸涩之味弥留。
悠悠荡荡恍恍惚惚,眼前众相盘旋扭曲,再定睛看时,雕梁画栋化作断壁残垣,风雨飘摇,美人成骷髅,一幕虚妄欺哄。
驱忘台畔孟婆驻足,白发披散如霜,面容依旧是妙龄女子的模样,紫衣萧索,万古寂寥。
看惯恩怨交集,已无初时悲悯。
谁知道她的旧事呢?
她独自咀嚼——
昆仑山下生长一株彼岸花,紫瓣卷曲若流霞,细蕊娇黄,着风戴雨,夜瀣为养。因王母无意倾洒甘露,彼岸花得以沐浴天界恩泽,化身人形,终日悠游山间,以花息为食。
花间匍匐一只小白狐,白狐亦是冥冥之中的试炼品,日月养之,山精罩之,因已成人形的彼岸花被浸染冥毒的荆棘刺伤,血流汩汩,晕眩阵阵。白狐见之,为其吸去脏血,彼岸花得以保全一命。
纵是脏血,其中亦蕴藏当日王母甘露。小白狐恍惚地也成了人形。
“记得我吗?”
小白狐一袭红衣,长发散垂,桃眸微眄,纵是男体,亦不减风流妖冶。
彼岸花轻嗅花息,长眸斜乜,“来者何人?如此轻佻。”
道明前尘,一时缄默。
“是你。”邂逅得这般不经意,彼岸花诧异,却一守往日恬淡。
彼岸花感念当日恩情,与白狐在山间一同修炼,餐风露宿,偶尔并肩远望人间烟火,不乏憧憬。
修行之余,小白狐抚琴山间,颇有空灵意。
琴音潺潺,彼岸花曼然起舞。
彼岸花非正途修炼化人,因而以一千年为期遇枯劫。
灵气渐散,元神紊乱。
小白狐正将增进修行的天山雏莲采集归来,见彼岸花伏倒在地,面色苍白,衣裙萎靡,团作婴胎状,忙丢了雏莲,以毕生功力为注,输入彼岸花体内。
疾风一阵,震落山间繁花。
花息肆意流窜,齐齐汇入彼岸花元神。
彼岸花悠悠醒转,小白狐却猛然栽倒。
小白狐曾饮天泉,有日月山精为护,自是上仙之质。
彼岸花杵花入药,悉心照看,小白狐终于脱离险境。
一切都是命定。
有些人一世挣扎,也翻不过“注定”二字。
王母说:“彼岸花乃冥界之花,当以守护地府为要。”
不由分说,分配三界。
小白狐得“月老”之位,千丝万线牵引人间姻缘。
彼岸花自此与白狐相隔九重天。
谁知前世种下什么孽根?
彼岸花任冥界花神,负责以花精之气涤荡冤魂戾气——只有戾气可以除去,那些美好的、哀怨的、纠缠不清的,都将延续,永生永世,轮转不休。
记忆堆叠,就像彼岸花在冥界抬首,望着天际那抹红衣绯色飘来荡去,将人间缘分牵系连缀,彼岸花将前事在脑中重演反复。
为何无人问津她的缘?
不知是何年何月,孟姜女哭倒了长城,月老在云端落泪。
那晶莹的一颗,正坠在彼岸花伸出的掌中。
晃晃荡荡,飘忽不定。
冥界风雪忽至,几乎将彼岸花掩埋。
待雪化时,彼岸花已然白头。
彼岸花也是这一霎醒悟何为“彼岸”之花。
——你在彼岸,我在此岸,无桥无摆渡。
铭刻在心不如忘了好。
以彼岸花为引子,和以忘川之水,挼进迷途蕊,佐入断魂叶。
清凉芬芳,色若琥珀。
一饮而尽,不记前尘。
向天请命,感于孟姜之哭,更以孟婆之职,司亡魂之忘。
……
千百年来,眼见人间纷扰杂沓,孟婆仍记当初小白狐与彼岸花的岁月。
终于。
为众生选择了遗忘的她,也选择了遗忘。
……
“我是孟婆,我在驱忘台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