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岁的我,参加了一场很特别的婚礼,新郎和新娘是我爸妈。可真是奇妙的一天,每个人都来逗我:
那个穿红衣服的是谁呀?
——阿姨
那个穿西装的人是谁呀?
——叔叔
家里人一早就交待了,那天不能叫爸爸妈妈,有人问就说是叔叔阿姨,我无所谓地遵从了,还死皮赖脸地向我妈要打发钱,要到了2毛。
在当时,我完全没有爸爸妈妈的概念,以为只是跟大爸姑爷一样的称呼而已,甚至问我爸妈:大爸、三爸他们吃完饭就回家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家呀?
爸妈才比我大20岁,无法想象,我的20岁要是有孩子,该会多崩溃。还没来得及记住他们的样子,他们就为了生活去厦门闯天地了,好几年才回来一次,我变成了一个只认爷爷奶奶的脏小孩。
喜欢搬个小椅子,在院子里看夕阳慢慢挪下山,想象着厦门在哪里,应该在山的那边的那边吧。听说很远很远,坐火车都要好几天,那应该在山的那边的那边的那边才对。
印象中,我爸从来就没年轻过,过早有孩子的压力,加上电焊这个职业,把他磨得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10岁。焊油罐时被炸过,高空作业时掉下来过,远在他乡被当地人瞧不起时最难过。再多不容易,在他们口中,都是轻描淡写的。
谁不想亲眼见证孩子的成长,日子刚过好,他们便谋划着把我带在身边。村里的小公主如愿以偿坐上了去厦门的火车,一出站就锁定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此后的两年,和我爸相依为命。
第一次吃汉堡,只买了我的份,但我想和他一起吃。他选择吃面包,把肉留给我,可是肉太辣了,啃得烂兮兮又跟他换面包。一日三餐和他的一大群工友抢饭吃,蹲在板凳上抱着碗大口大口刨,我妈看着纠心死,怕是养了个假小子。
夏天的暴雨多,蚊子多。他恼火地一口气喷了半瓶杀虫剂,封死门窗,出去溜了一圈才想起我睡在里边。台风天,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小房间像蒸笼一样把我俩蒸成了包子,偏偏还停电,他抱着我坐在门口,扇着扇子哄我睡觉,大暴雨贴在面前下得哗啦哗啦。
后来,我每天都故意在他们的床上睡着,贪念他把我抱到小床上的一小会儿幸福,害怕自己装得不好,被他发现就没得抱了。
新学校的数学老师,是个50多岁且不会说普通话的老头,上课都是用闽南语,我一句也听不懂。回家硬着头皮写作业,2位数的乘法全靠想象写答案,我爸看了气晕过去,自己在墙上刷了一块油漆,每天给我补课。
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是一起看台湾综艺,信号极其不稳定,轮流去屋顶摇天线。后来买了小霸王游戏机,我俩一头扎进游戏里,把电视机都玩炸了,直冒黑烟。他不仅在游戏里碾压我,生活中更过分,让我自己出去找一根棍子放在门背后,犯了错也要自己去门背后取出棍子交给他,父爱如山体滑坡。
他自己惹我妈生气了,就拉着我一起受罚,把地板擦得珵亮,再烧几个小菜,等着我妈下班归来。看在孩子的份上,怎么好意思再生气,战术相当高明。小时候很怕他,眼一瞪脸一黑,我就心惊胆战,仔细回想哪里做错了。长大后看透了他的招数,发现一切都是纸老虎。
再后来,弟弟就莫名其妙地出生了,这是爸妈送给我最好的礼物了。两个小孩带不过来,就让奶奶把我暂时带回老家,我爸在送我去车站的路上,拼命解释这不是不要我,希望我能理解。而我,没心没肺地沉浸在要坐火车的兴奋中,只是没想到,这一送,就送成了惯例。
之后的年岁中,不是他送我,就是我送他。看他走上车,看他的车开走,或着,看他把行礼递上车给我,看他在车窗外倒退。虽然二十年多里,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细数起来四分之一都不到,但关于家与爱的部分,我的内心一直是充盈而幸福的。
我爸特别顾家,家庭永远是他人生字典的第一页。对父母、孩子、兄弟姐妹,他像一只老母鸡,努力地把每一只小鸡仔都呵护在自己的羽翼下。2012年,世界末日炒得最凶的时候,他问我如果是真的你怎么办,我说能怎么办反正大家一起死,他说只希望那个时刻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原来,他是想问,你一个人回不了家怎么办。
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在板书上写满了生活该有的样子。他们经历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童年,只能靠双手改写命运的青年,在大部分人选择搓麻将带孙子的年纪,两人又兴致勃勃地开始创业,对生活保持着一惯的热情,腻在一起几十年了,洒起狗粮来依然甜到掉牙。
现在回想起青少年的时光,不觉得我有多么叛逆过,出格的事也不做太过。不敢叛逆,因为怕他们担心,怕他们在外工作不安心。所以,他们总夸我,从小到大都特别懂事,不用大人太操心。其实,我的自觉,也是因为他们给了我信任和自由。
懂事,是学会了偷偷爱你。这篇小文大概十年前就写了,屏蔽了所有家人,习惯把话藏在心里。但是现在,我不想懂事了,想撒娇,想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