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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洗澡》
城市间静谧无声。
此刻是无数个沉默的傍晚的其中之一。灯火依旧如先前无数个傍晚,兴许也和之后无数个一样,昏暗、朦胧。在幽黄的光之外看不见别的东西。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灯柱一直朝前延伸,直到很远的地方,没入将要吞噬一切的,在地平线探出头的黑暗里,再也消失不见。
S和H随便挑了个路灯旁,坐在马路牙子上安安静静地抽烟。两点火色在暗中悄咪咪地亮起。街道还是静悄悄的,在街灯周围伫立的是一圈圈高度不过两层的楼房,除了时间在不经意间剥蚀下来的外层墙皮可能在向过路人诉说着什么,低矮的水泥森林安静得就和郊外立在枯黄的草地的大石头一样。二人嘴边的烟雾没断过,一直朝上面飘啊飘啊的,有节奏地从二人的嘴里喷吐而出,流动在静谧的傍晚里。天候依然干燥,干燥得周遭的一切都看起来迫在眉睫。或许是沉默太过大块,太过沉重,让人忍不住说点什么,说什么也好,但必须要有个声音来去戳破这即将化为气凝胶的安静氛围。
S有些受不了了,只得开口说话。
“近来还好吗?”
“好不好的,你看不出来?别他妈的说废话行吗。”
男人指了指因长时间没清洗而泛黄的牙齿,他嘴唇有些皲裂,一说话嘴里就冒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太安静了,随口说点话。”
S随口应付着,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阴沉沉的,一大块、一大块的灰色毫无规则地涂抹其上。那一层层的厚重,彷佛下一秒就会凝成一种液态实体砸在行人脸上。可惜在僵死的天上,丝毫看不出有一丝雨水即将从中喷薄而出的预兆。那看似前兆一样的灰,如今只是毫无意义的颜色。周围静悄悄的,是无声的等待、还是放弃了等待之后的沉默,S说不清楚,也懒得去分辨。
“现在是不是也有很多人与我一样,对这种充满了可能性的天候充满了期待,即便所有人都知道阴天、乌云、阵风这些不再成为某种预兆,但还是抱有可怜的希望。”
城邦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再下过雨了,由“雨”这一概念具体引申出来的,其他带有消极、伤感的隐喻含义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从天上往下面掉水”的意思。在这个词语释义的另外一边,“干燥”、“僵硬”等已经从消极含义转为普通的词语,成为绝大多数人群日常的状态。人们不再讨论天气,几乎每天都是阴沉沉的,偶有太阳也就只出现在黄昏时刻,大雨渗透不了厚厚的云层,灰色裹挟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在众人头顶。除此以外其他的话题也被每日定量的配给扼住了咽喉,交流被削减到最低,不仅没有心情,也没有足够支撑无用谈话继续下去的多余葡萄糖。在非必要的时刻,即便是必要的时刻,言语正在逐渐消亡。
因为长久的干旱和无雨,每户人家的用水都依靠按人数配给的,用来分配水资源的小盒子,有关生活的一切都与分水器里渗出来的水有关,就那么个小盒子,是城邦所有民众生活的依托。人的脖颈上套着重重的锁链,拴在这个黑黑的、湿漉漉的盒子上。早先时候,甚至还有人给不清楚是否还活着的,虚幻的神明,在雕像前供点烂罐头、烂菜叶,聊表一些敬意还有诚意,试图通过这些微薄的代价来换取空空荡荡的上空洒下珍贵的雨。但是光是给长久喜欢不理不睬的神明上供是不够的,现在就必须也得把那盒子也毕恭毕敬地放在一旁,期待上头能多放点水。久而久之,破破烂烂的神龛被当成柴火烧了,分水盒子逐渐取代了这一神圣的地位。毕竟神龛上面又渗不出来水,不知道从哪里换来的香炉还得用好几个罐头来换,很明显是一笔非常得不偿失的买卖。还不如留出神位好好地供着黑盒子,至少每天上午都会准点开闸放水,即使量真的少得可怜。但说实话,即便再供什么好东西,每个月派水的定量都是固定的,很多时候还略有扣减,只维持住一个死不了人的基准线,在这个标准之上,做出一些或多或少的调整都是被默许的,上供只是作为一个聊表慰藉的心理暗示。毕竟当某一种必需品必须要通过这种类似于施舍,或者类似恩赐的形式赋予给民众的时候,其实神或者伪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无论是谁都得相信、笃信乃至虔信,无上意志已经成为了非血缘意义上的,但脱离不了的亲生眷属。
S想起曾经有一些早先作家曾经撰文回顾过先前有“自来水”时候的生活。那个时候下雨天好像被赋予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意义,他们是怎样描写的来着?
“我很喜欢下雨天,但前提是我在家里。在外就要时时刻刻留意着攒在雨坑里的水会溅到自己的衣服或者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我非常不喜欢那种望着湿漉漉的衣服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从天上掉下来的液体在肌肤上慢慢滑过的感觉,而且光是担心这些问题就占据了我大部分的精神了,雨天出门半个小时燃烧的精神比在艳阳天出门散步三个小时还要多得多。”
“所以下雨天都躲在屋子里,烧上一壶热水,听着厨房里的咕嘟咕嘟。和屋外无论是小雨还是大雨的哗哗啦啦,一会侧耳听听外面、一会回过头听听里面,世界纷扰是近在咫尺但无法迫近我身的噪音。撕开一包,想了想还能再奢侈一点,两包咖啡粉,搅进热水里,我就这样捧着杯子看着外面的淅淅沥沥,想喝的时候就低头喝一口,剩下不想喝的时候,就可以像外面只知道往下掉的雨滴一样,什么也不用想。”
对这段日子的记忆,S完全没有什么印象,借由这些曾经读过文字所延展而出的记忆,他依稀记得在年少的时候也有过从不会担心“水”的时候。但现在,人的期待已经被精确到毫米的定量配给消磨殆尽了,期待和需要也就越削越少,直到只剩薄薄的一层期待悬于需要之上,中间预留的缝隙也少的可怜,除了生存需要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算在计划范围之内。人们身上都散发出一种长时间未能清洗而散发出来的臭味,长相也日渐变得扭曲,和到处乱跑在下水道的老鼠似的。
“喂,想啥呢,我和你说话呢。”
对面男人的声音响起,把S从纷乱的念想中拉了回来。
“刚说什么?”
“我刚问你,你们黑制服最近查到点好东西没有,有的话能不能给我匀点儿。”
说话间,H望向S,他身上黑漆漆的制服像一片夜色那样深邃,颜色并不溶于蓝黑色的傍晚,反而由于其纯正的黑而极为显眼。H忍不住挪了挪屁股,稍微离那件衣服远了一点。
S没对此做任何反应,默默吐了口烟。
“你喜欢蜡烛嘛?上周查了点蜡烛回来,晚上可以点上。”
H嗤笑了一声。
“你觉得我会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情趣?点个蜡烛,照着桌子一坨子烂菜和罐头肉,你是指望我老婆会因为这种烛光晚餐兴致大发,然后晚上发骚给我看吗?”
S冲他促狭地笑了笑,转过头沉默不语。他不是刻意要去问这个问题,只是此时暮色渐浓,正一点一点地吞噬白昼,让S止不住地去想起那个傍晚。他低头掸掉落在衣服的烟灰,望向刚刚身旁僵死不动的水泥森林。已经到点了,装载进人群的水泥睁开眼睛,眼睛不再是空洞地望向外面的窗户和玻璃,掀开眼帘,有暖色灯光添冗其中,泛着影影绰绰的人,就像是皮影戏上的没穿上戏服的角色。人们似鸟回巢,在各自的屋子里燃起有内容的的灯火,脆弱但坚定地对抗即将袭来的黑夜,如同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烛火。
两个月之前,傍晚。
落于目光之内的是一扇门,一扇破落的红漆木门,上了些年头。里面传来温煦地、令人眩晕的煸炒声、夹杂其中的嗡嗡交谈声;饭菜的香气流转于内,渗过门缝充盈在S的鼻尖。S赶忙用力吸了一口,想让这个温煦的味道深深刻印在脑海里。毕竟正如之前自己亲眼目睹的无数次一样,脑海中勾勒出轮廓的幸福生活图景很快就要在眼前被打得稀烂。
队长靠在门旁的水泥墙上,百无聊赖地,静静抽着烟。他的眼睛望向这间楼道里开的一扇窗户,玻璃上覆了厚厚得一层灰,在窗棂处有只小蜘蛛在耐心地结网,通过外面照进来的微光,能看到在空气中游动的浮尘。蜘蛛就在那聚光灯之下编制它的陷阱,仿佛是要抓住所有的微小颗粒。S不禁暗想,队长多半正怀揣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在门的另一边,近在咫尺的幸福似乎对他来说是亟待摧毁的邪恶,他的心中正义将在彻底覆灭暖色灯光、美味佳肴和亲昵的交谈之后彻底实现。不是罪恶的快感驱使他现在表现的像一只优雅但蓄势待发的猎豹,而是某种神圣的使命——将这种不法的幸福彻底地消灭。在S看来,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了。
开车来这里的路上,队长微笑着回答S“为什么不带点武器”的问题。
“只要把恐惧丢进门里就行了。就像用烟熏狼窝一样,留下一个出口,其他封死,罪会自己害怕地往外面跑,落在我们的网里。”
“那他们鱼死网破怎么办?”
队长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黑漆漆的制服。
队长上前敲门,但他只是轻轻地扣了扣门扉,另一边就像是被巨手扼住了咽喉一样,不只是声音,仿佛灯光都害怕得停止流动了。过了一会,里面响起犹犹豫豫的脚步,除了这渗露着胆怯的声音,S还听见叹息,捂住嘴巴的短促惊呼,过了好一会,才传出极不情愿的开门声。
黑色制服像是凝结成实体的,还在冒着泡泡的烈毒,惊得男人面色一下子僵硬下来。黑色似乎要比室外的寒风还要酷烈,以至于颤动得屋内的暖色灯光都好像暗了下来。灯光畏畏缩缩地溢出,藏在屋子里犹豫着不敢出来,映不亮那个男人的脸,只能勾勒出他在光里颤抖的的轮廓。男人屏住呼吸,甚至不愿意向外踏出哪怕一步。队长摘下制服帽,向男人行了一礼,露出微笑。
队长故意保持着沉默,即便他听到男人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女人的惊呼和柜子打开的声音。但他既没有立马高声喝止,也没有大踏步地朝里面冲去,只是在门口那么站着,将他的帽子捧在胸口。
不发一言。
短暂的沉默似乎抽干了一切用于思考的空气,男人低头避开队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黑色的鞋底。
“二位稽查队的...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情呢?我家真的...没有非法用水啊...”
声音犹犹豫豫地响起。
S在心中暗叹,正如队长所说,他们自己会跑出来的。棍棒和严刑虽然也能达到一样的效果,但恐惧对他们的驱使会让他们不自觉地跪倒在制服背后的权威面前。
只要膝盖软下来了,嘴巴再硬也没什么用。
队长带上帽子,展颜而笑。
“我可没说,不过您既然提到了,我想一定是左邻右舍的诽谤和举报有问题,很抱歉让您困扰了。不过没关系,正好我们今天来了,一定会帮你洗脱这个嫌疑。”
不等男人作答,队长就带着S轻轻拨开男人,走进屋内。
屋子里萦绕着一股可视的热气,很明显是刚刚有人淋浴完,象征着罪孽的气息在蒸腾。男人身上的干净味道在有些脏乱的环境里线的格格不入,但他依然做了最后的挣扎:换上了一件满是油污的破烂衣服,把头脸都塞进某个脏地方滚了一遍,但脸上的局促和慌张还是一览无余。被仓促打断的晚餐虽然只是一些菜叶子和罐头肉,但主人却颇费心思地处理,并摆盘装点了一番,看上去一派生活气息,并不是得过且过地随便对付。桌上还点上了两根白蜡烛,微弱但又稳定的火光就在三副餐盘旁燃烧着,饭菜应该刚刚做好不久,还往上蹭蹭冒着白气。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图景,这温暖和煦的样子让他萌生了一种舒服的困意,他甚至幻想了一会自己就坐在这里与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共进晚餐的样子,此刻居然觉得身上的制服刺得他有些瘙痒难耐。
“烛光晚餐?”
队长撇了撇嘴,伸出戴手套的手捻灭一根蜡烛,转头询问身后默默关上门的男人。
“夫人和女儿在哪呢?”
男人楞了一下,没直面队长的问题。
“大人您饿了吗,要不要坐下来吃点。”
“哦哦,谢谢您,太客气了,您也坐,不要看到黑制服就这么害怕嘛。”
队长施施然坐下,男人也有些畏缩地走到近前,准备坐下。
“您能给我倒点水吗?我们在外面等您好一会了,有点渴。”
队长打断男人的动作,朝着男人笑着,男人只能放弃自己坐下去的动作,讪讪地站着。
“大人,我们能喝的水也不多了,只能匀给您半杯。”
“麻烦您了。”
S一句话没说,他还耽于刚刚的幻想里。他有些呆呆地望着桌上余温未消的饭菜,先前在门外他嗅到的温暖祥和在进门之后却一丝一毫都闻不到了,即便这些饭菜就在他的鼻子底下,现在反而卷进了室外的干涩柏油味和队长衣服上的烟味。想到这里,他不禁望了望队长,四目稍一接触,但对方似乎立马察觉到了他的奇怪心思,眼睛里露出一种窥探的玩味,刺得S打了个寒战,他赶紧收敛心神,避开队长的眼睛,在门口站好。
水来了,队长接过后喝了一大口,仰头长舒了一口气。
“太谢谢您了,我都快渴死了。这年头大家都不好活,你们真的是太好了,还给我们水喝。”
男人还是没敢坐下。
“行,那我就随便了解一下情况,没什么情况的话,我们一会就走了,不会耽误你们的晚餐。就是一些很基本的问题。公干职员的重复劳动嘛,理解一下。”
“看一下你们当月水量配给的使用情况。”
“表格在这,我们只能勉强够用,但基本没有盈余。”
“看下你们接受配给的记录呢?”
“您看,都是额定配物,都照章拿取。”
“清洁用水呢?”
“我们全家都等着清洗日呢,平常我们只去公共厕所排队,极少在家如厕。”
“你们还能匀出水给我喝,那看来你们一家确实是运营有当啊。”
“倒也不是吧,我只是把我今天的定量给您了。”
回答得还算可以,S心想,如果他脸上没有刻意涂脏和新拍的灰尘,他身上又没有一进门就能闻得到的潮湿,这次问答应该就会以黑制服灰溜溜地离开而告终。他的罪明显无疑,S不相信队长会视若无睹,只是好奇他究竟要做什么。
队长好像问完了,他收起男人递给他的单据,露出遗憾和抱歉的表情,站起身掸了掸衣服。
“看来我们的情报有时候也会出问题啊,不过我们今天也不算白跑一趟,能帮一位遵纪守法的市民守住了清白也不亏,非常感谢您分给我的定量。”
队长慢慢走到门前,一下子如释重负的男人有些兴奋地跟在队长后面,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关上门,把这瘟神送走,S甚至能听到他心中那块大石头落地的声音。
队长轻轻地打开大门,迈步走出,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对男人说道。
“哦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您知道,盒子是按人头配给的吧。”
“当然了大人。”
“如果可以有个让你一个人独享你家三个配额的机会,你想不想要。”
飞累了,在楼道找地方歇息的虫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落错了地方,将至未至的危险让虫子一下子绷紧了身体。
男人大段大段的沉默为队长的话标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句点。
队长转了个身,靠着门框上,也不进屋,反而饶有兴致地等了一会,接着说道:
“你隔壁邻居昨天向稽查队举报了你们家,还提供了非常可靠的证据,今天上午就去领了新的小盒子。”
“我本来想直接处理的,但我又想给态度不错的你一个机会。就现在,向我举报你妻子和孩子非法用水。
“我就只把她们带走。”
危险还是来临了。
蜘蛛当然不会丢掉任何落入陷阱的猎物,猎手正沿着自己层层编制的陷阱抵达束手无策的猎物身边。
男人瘫软地跪倒在队长的靴子前,用头狠狠地砸地,含混不清的乞求宽恕。
队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
“讲清楚,你到底是要我饶了你,还是饶了你妻子,还是饶了你孩子。”
屋子里安静得甚至可以听见剩下的那半根蜡烛燃烧的声音。
男人还是长跪不起。他不再说话了,只是一味地以头抢地,额间红了一大片。其形状酷似一种没有脊柱的节肢动物,在不停不停地向下钻,就好像要躲进土里。随着头颅一下又一下地叩击水泥地板,很快血就溅出来了,好像是在求饶,但又好像是在狂乱的祈祷,在那一瞬,他似乎正向能想到的任何神叩首,人头和未知信仰的共振让桌子上的餐盘都微微晃动起来。
队长不为所动,站得离男人稍微远了一点,装模做样地拿出一张纸对着念。
“再向您明确一下,明面上,这户还是三份配额的,如果莫名地消失了两个人,在没什么大问题的情况下,另外一个人还是可以继承多出来的配额的。”
“我不会再向您明确第三次。”
男人不再叩首了,只是安静地跪在这里。
在没有时间刻度的这个夜晚,一秒钟简直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唯一的度量衡就只有那支一点点变矮、坍缩的蜡烛,白色的蜡泪一点又一点地,从燃着火光的那端向下流淌,积得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蜡烛已经完全倾覆,那一小簇微弱的火下面就只有在桌上四溢横流的蜡泪。
但队长依然倚在门框上,摸出一根烟点上,甚至还拿了桌子上一个小碟子接烟灰。他一点都不急,有的是耐心。现在只消烟雾里慢慢等待,慢慢享受这一时刻。
“她们在....”
“听不见。”
队长吐出一口烟,看都不看他。
“她们...在主卧柜子里...”
“大点声。”
“她们在主卧柜子里。”
“我说我听不见,你耳聋?”
“她们在主卧柜子里!”
“我叫你大点声,你没长嘴是吗?!”
“那操蛋傻逼娘们和那嚷嚷着脏天天要洗澡的贱种在主卧柜子里躲着!”
“都是她们唆使我非法用水的!”
“我实名向您举报她们!”
楼道窗棱的蜘蛛网上,猎手切开背脊和脑壳,大口地吸食着猎物的脑浆。
“只有这几个白蜡烛了,别的没有,爱要不要。”
S丢了几个在地上,起身要走。
“这么急干嘛?”H问道。
“我想回去洗个澡。”
第二章:《虫子》
半个月之后。
S又一次出任务回来了,他婉言谢绝了同僚们庆祝任务结束的酒局邀请,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洗个澡。
自从进了稽查队之后,他变得很爱清洁自己。不过,不能说是“爱”,清洁对他来说好像是一种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他很难从清洁这件事情本身获得欢愉和快感,但每次任务结束之后他都雷打不动地恪守这个行为。即便周围的同僚都不怎么做这件事,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像是与什么东西死磕一样坚持着。每次都会一丝不苟地从刷牙开始,用硬硬的牙刷使劲地擦拭着自己的牙齿、牙龈、口腔内壁,让水再自己的嘴里来来回回地滚个几十次,再恶狠狠地一口吐掉。之后再用沾湿的毛巾仔仔细细地拭去身上每一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污垢,有时候甚至还会用毛刷去刷。稽查队的每日配给用水也没有那么多,但S宁愿少喝两口水,也要洗澡,其虔诚程度简直堪比信徒朝圣。
真的有那么脏吗?
完全没有,对于刚刚入职稽查队不久的S来说,目前的工作也就那样,主要就是动动嘴和腿,和队长跑这跑那,一天下来甚至汗都出不了几滴,但对S来说,洗澡不是一个简单的清洁,他将其视作为一种符号性极强的仪式。通过一系列繁琐的步骤将自己从任务中的负面东西隔离开来,虽然他现在还不用完全参与到稽查队的工作里,现在只是在观察。双手尚未沾染过鲜血,但眼球深处的暗却越来越浓厚。每观察过一次,鲜红的血和暴力就又在他的瞳仁里增添上一笔未知的颜色,往往上一笔的颜料还未干透,很快下一笔就又涂抹而上,不等瞳仁适应,这些颜色就一层层堆叠而上,直到填满整个眼球,直到先前清澈、黑白分明的眸子悄然遁去。
S闭上疲累的眼睛,潜入生理层面上的遮蔽里,躲进眼皮里的黑色,他认认真真地去感受牙刷擦过牙龈的刺痛、温凉的毛巾触摸身体的感觉。仿佛这样就可以完全忘记先前看见的无助、绝望、冰冷、暴力,让声嘶力竭的尖叫不再耳边重复播放。这对他来说是有效的麻痹方式:将自己的放逐进洁净的世界,可以短暂淡忘先前钻进他脑子里的一切。但很快,一阵阵愧疚感又会和先前一样如期而至,像附骨之蛆一般攀附在脑子里。他很清楚,自己可以穿过水做的帘幕,躲在舒适的屋子里来忏悔自己的罪,可他亲手带走的那些人可不行。更何况在这之后,自己就又会穿上黑制服,又一次敲响下一户人的大门,周而复始。门后灯光一遭熄灭就再也不会亮起,在餐桌上放凉的饭菜再也不会有再加热的可能性。而门后的人,要么就铤而走险,换得一朝清洁和数晚难眠;要么,就与一身的污秽和麻木和解,完完全全地抛弃自尊。
只有现在这个,可以将黑色制服收在柜子里的时候,一些画面和场景才会回流到他的脑海当中,以一种较为自然的状态播放。摒弃掉制服带给他的视角之后,S的眩晕和不真实感才会略微缓解一点。在S自己看来,那衣服与它自我的颜色不同,似乎拥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炫光,遮蔽了某些本应被收入大脑的场景,让人无暇顾及思考,只能将思维紧紧地收缩在既定的范围之内。而当此时自己刻意忘记自己背负的身份之后,就像在暗室里拉开了一盏电灯,丢在这里的不堪回首全部清晰可见。
半个月之前的那户人家始终在他的脑子里兜兜转转,屡次三番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尤其是那对母女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符号烙印在他心灵身处的某个地方。在男人出卖自己的家人之后,那对母女从屋子里面的壁橱里慢慢爬出来。母亲紧紧地攥着女儿的小手,将女儿护在身后。绝望犹如滴在水里的一大团墨汁在她们的脸上浮现,并逐渐将她们的全身都沾染成恐惧的颜色,她们的眼睛像溺水者向上乱伸的手一样无助,她们先前所依靠的男人还跪在黑色风衣前,也不知到底在向谁赎罪。
她们身上的水汽未干,母亲似乎只是简单地冲了一下澡,油腻腻的头发里还是散出难闻的味道。她已经被困住太久了,久到脏污已经成为了新的皮肤,久到卑微低贱已经成为了生存守则。但女儿身上甚至还带有一些皂制品的气息,身上的肌肤有些泛红,能看到非常明显的,用力搓洗的痕迹,母亲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将脏污从女儿的身上拭去:头发、四肢、脸庞都仔仔细细地梳洗了一遍。想要搓掉女儿身上一层层黏着于女儿的表皮。
但在慌张、恐惧、绝望之下,并没有后悔,一点儿也没有,这种应当出现的情绪似乎被户外的干燥完全蒸发掉了,在不同情绪颜色混乱交杂的眼眸中,并没有悔恨的颜色。念及这里,一种窒息感在思考抵达此处的时候猛然攫住了S:
他们没有人觉得自己是真正有罪的,当他们跨越了某种鸿沟之后,他们就再也不能接受自己是污秽的、脏乱的、邋遢的,因为她们突然就发觉这些并不是他们本应有的样子。去找回真正的自己,就想从地上捡起来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
一切都太过混乱了。那个时候未能注意到的画面裹挟着一些之前停滞的思考开始朝S的大脑里涌动,将还不够坚韧的但已经林立在心海里的规章冲垮,让他在心中止不住地开始升起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宛如病毒一样不断地增生。
“自己是不是能救一救她们?”
在胸腔深处的心脏尚未完全溺毙于鲜血和暴力之中,仍然在不停地搏动。但S并不为留存的这些情感而感到沾沾自喜,他只觉得害怕。较之于完全麻木,完全坠入深渊,这些良心所带来的副作用远远不止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痛苦纠结,甚至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存在。
“今天没有多出来的东西可以收缴啦,其他东西都得上交等着再分配,”
队长斜靠在门框上,手上来回抛接着白色蜡烛。
“这几个蜡烛还不错,你带回去玩玩吧,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
“但交给你应该是不会有错的,你知道这些什么地方最适合他们燃尽自己。”
队长冲S笑笑,把装着蜡烛的袋子丢了过去。
夜晚的寒冷渗过墙壁,让S收起游乱的心神,不禁打了几个寒战。即便躺在厚厚的被褥里,全身的温度似乎都被抽走,莫名升起的紧张感不由得让他全身打颤,如同埋于岩石底层的岩浆,灼得他热汗淋漓。
S此刻一点也睡不着,再回顾完先前的记忆之后,他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H的家。
“来了啊,进屋吧。”
H只穿了一条内裤,毫不在意地边打着哈欠去边给S开门。门一打开,一阵腐烂食物、汗、久不冲洗的排泄物,还有分辨不出的奇怪东西混杂成一种无可救药的味道冲了出来。他忍不住弯下腰来疯狂的干呕,但每次呼吸的间隙,那些味道又会涌向他的鼻腔,搅得他的腹中乱七八糟。
“这真的是他妈的人住的地方吗?”
S在心里大骂。
“哦对,您可是高贵的黑制服,那只能先麻烦您在门口稍后片刻了,我得开窗、开门透透风、散散味。”
H折回屋子里去开窗。
S只能站在门的一侧等着,说不清的恶臭味还是止不住地往外冒。这门后到底藏了个怎么样的世界?这城里的每个屋子难不成都是这样的吗,但从外侧看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和周围如出一辙的屋子。每一个在安全名单上的住户,都是与自己身上和自己产生的污秽彻底和解的吗?以至于毫不在乎于最丑陋的一面的样子展露在外人面前。屋里面的气味甚至让他停止了思考,他只能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带上口罩走进屋里。
“天气这么冷,你早点把口罩戴上啊,省得老子开窗了。”
见S进屋,H又回去撅着屁股把窗户关起来。他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底裤晃晃荡荡已经快穿不了了,也不在意自己在外人面前露出大片大片私密的肌肤,身上的脏污就像他脱落不了的痂。
“好像没地方给你坐了。”
H环顾四周,踢开堆叠在一起的衣服和垃圾,露出一块油腻腻的毯子。
“坐这儿吧。”
S转了一圈打量了一下。不算狭窄的屋子里居然连一块可以立脚的地方都没有。沾着发黑的油污的旧衣服、旧鞋袜铺满了整个地面,几乎填满了任何一个角落,但因为久未清洗都脏得发硬,像一具具歪七扭八的,散出酸味的尸体。桌上的罐头层层叠叠垒成了一个破城堡,白色塑料袋像败军旗子一样颓在城堡上面。罐头里、盘碗里的剩的肉菜都染上一层霉白,幸好现在是冬天,城里的气候又时常干燥,否则现在屋子里的空气会更加让人窒息。H光着个身子回来了,他一屁股就坐在脏衣服堆里,把脚高高地跷在垃圾里,还舒舒服服地给自己拿了个枕头靠着,点起一根烟。他个子原本就矮,近些年来身子越来越消瘦了、头发也日益稀疏,但他好像完全不在意,反而脸上还漾出一种悠然自乐。S总觉得这个臭哄哄的屋子里少了点什么,H的存在补全了应该在这里到处乱爬的蟑螂和搓手的苍蝇,但其作为和这些生物截然不同的特性反而消失殆尽了。
“配给带来了吗?”
“带来了,但你和嫂子省着点用,最近查得严,要不也不至于到你家里来了。”
S在身边放下几个装着罐头的袋子。
“还有,你这屋子乱成这种样子也不收拾,前几次我来的时候可不这样啊,秋季清洗日也到了,又不费你用水配额,你赶紧的,真的太恶心了。”
“治标不治本啊,老弟。”
H随意地将灰掸在衣服上,冲着S吐出一口烟。
“他妈的一年洗个四次衣服、只能认认真真冲个四次澡,顶个吊毛用?就算那几天,放出来的水还不尴不尬的,衣服还是脏、鞋子还是臭,身子还是痒,去他妈的清洗日。”
H伸出手挠挠了裆部,还探出鼻子闻了闻,狠狠皱了下鼻头。
“呆不惯你就滚,我们家水还不够喝呢,上哪去做什么卫生标兵去。”
S转过脸,不发一言。
H见他没说话,也陷入了沉默,只是躺在他的垃圾堆里狠狠地抽烟,他瘦弱的四肢摊开,完全不在意他的身子已经压进了一个装着食物的塑料盒里,那盒子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向他迸溅出油和流体状食物。他毫不在意,只是躺着,不断向上喷涂着烟雾,劣质香烟的呛人气味都掩盖不住从屋子各处以及H身上向外散发的酸臭味。从某处伸出的一只大手猛然攥紧S的心脏,突如其来的重压让他呼吸困难,不是因为气味,而是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拉着他的心不断地向下沉。
“嫂子呢?”
S此刻只能另起一个话头。
“你来的时候正在里屋拉屎呢。”
话音刚落,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一脚踹开门走了出来。S忙不迭遮住眼睛。那女人除了一条底裤以外什么都没穿,坦胸露乳地走了出来,她胸口上的那两个需要遮挡的耻物此刻晃晃荡荡的暴露在外。但那女人却毫不顾忌于此,施施然走近S,拿走他身侧的袋子,挑了一个罐头就叉开腿坐下来吃。
“这不是在稽查队高就的S吗?真是好久不见了,你穿制服的样子真的好俊。”
声音嘶哑难听。
说话间,她挪动身子又靠S近了一点,S侧过身,极力不去看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女人。
“嫂子好,确实好久不见了,您过得还好吧。”
“过得怎么样还不是靠你照拂啊,但是我说实话啊,最近咱这儿的东西还是有点不够用啊,大人如果介意的话,我可以和你去里屋单独待会啊,下次来多给我拿点配给好不好。”
女人几近要倒在S身上,她的嘴里呼出一阵难闻的,混合着工业食品和劣质烟的味道。由于长时间缺乏足够的营养,她的身子早已干瘪下去,但他依旧自以为魅惑地挤出婀娜的身姿贴近S,就像一只棕色的、歪七扭八的竹节虫。不同于H坐以待毙的颓唐,女人正透支着最后一点没有淹没掉她的疲惫。S从她身子里察觉到深深的倦怠:关于她自己的灵魂,她已经彻底地无所谓了,唯一支撑她催动她身子的东西,是嵌入其中的,不停发出哀嚎的,维持生命运转的器官。她既奴役着自己的身体,同样也是官能的奴隶。她现在正渴望着将枷锁的钥匙、狗链的绳子递到S手上。
S本想一把推开这个虚弱的女人,除了会碰倒几座垃圾山,溅出更多的尘埃,逸散出更多难闻的气味之外,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就连H都不会再有任何的反应。他们一家都是依附于自己才能勉强苟活在城邦里,无论自己生出怎么样的意图,都会被原谅。但这份卑贱不仅仅是对S自己,是对他现在身上所穿的衣服,这件黑漆漆的,象征着危险和权力的衣服。它不过是件皮衣、不过是件风衣、不过是个挂在衣架上就动弹不得的死物,但与此同时,它也是食物、是宽容、是苟延残喘的时间、是一夜安寝的保证。只要向着这件衣服献出忠诚、尊严、自我就可以换取其他的一切,于是他们迫切地想要黑制服们接受这些并本应尊贵,但对他们来说却毫无意义的东西,就像亟待神龛上的神可以亲自现形下凡大啖他们上交的贡品,并不在乎自己已经身形枯槁,像一只脆弱的虫子。
想到这里,S望向此刻靠自己越来越近的女人,他慢慢放松了自己的身子,他没有用力推开,只是轻轻地、缓缓地拥住了女人,他将女人干瘦的身子抱在怀中,制服贴住她裸露的肌肤,再无其他的动作。S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抱住她,好像是某样东西冲破阻碍再背后推了他一把似的。他将一个沾染着疯狂、污秽、疲倦、绝望的肉体连同其中残缺的灵魂都环抱在自己的怀里,拥住的是身为“人”的女人,而绝非是麻木的肉块和污秽的集合体。
S就这么拥住她。
女人一下子停止了自己的动作,双手无力地垂向身体两侧,意料之外的拥抱在她紧绷的身体和灵魂上扎了一个洞,整个人像气球一样瘫了下去。在短暂的空白之后,一阵巨大的悲恸裹挟着对泪腺神经的强烈刺激将她彻底淹没。女人靠在S的手臂里向后仰躺,将脸朝向黑洞洞的天花板身体弯曲成一个非常奇怪的模样,挣扎出最后一点力气和反抗,从喉咙里抽出撕心裂肺,如同困兽一般的吼叫声。女人的这口气非常非常长,在S耳边似乎整整轰鸣了很久,漫长得就就如同没有下雨的时间乘以开始定量配给的时间、再加上决定闭上嘴巴的时间乘以开始放弃自尊的时间。
女人的悲鸣声久久不散,如同一只蝉,持续不断地朝着虚空中的某处倾诉说不尽的悲苦,直到声带撕裂,只能听到气流穿过她喉咙的“嘶嘶”声。
在S看不见的地方,臂弯里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似乎正在接受源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处刑。卑贱的、污秽的女人正在接受H夫人的审视和批判,女人遮住自己的双眼,光是望见H夫人都会被她身上的光晕灼伤,而H夫人却以悲悯的神色注视着此刻的女人,不同目光逼近带来的极大落差几乎要让女人崩溃,而过往的破碎和模糊,让她难以抵达曾经真切属于她的东西,空余的只有深深的惘然。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向自我的处刑结束了,但身上的卑贱和污秽并没有因为处刑而消失,绝望依旧回潮到内心,最后的一根弦彻底绷断,疲倦如同一柄重锤瞬间朝她奔袭而来,将她打入层层叠叠的黑暗深渊。
女人彻底晕了过去。
H依旧背靠着他的垃圾堆,坐在旧衣服堆里,对于妻子的卑贱、献媚,他没有任何一点反应,直到久久的尖啸结束,妻子向后昏厥在S的臂弯里,他的眼神才微微流露出一些悸动。H似乎想要从一地狼藉中站起身来,他有些费力地催动着自己的久未活动的肌肉,骨骼和残缺的灵魂,但无济于事。他还是瘫坐在那里,宛如一块雕坏的、被遗弃的塑像。H看着S将昏厥的妻子抱到沙发上,微微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嘴唇太过干燥,无法上下相碰发出声音,从他的脑海中也挤不出一丝一毫的水分。
S走到他面前站着,一言不发。S在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无论是说什么也好,一句话、一个词,哪怕是一声叹息也好。但面前的这个男人依旧安静着,安静得像外面的楼房、像天上一动不动的层积云。二人一坐、一站,遥相对立在沉默的彼端和此端,似有千言万语但都渐趋消亡,就只有污秽和洁净、秩序和混乱横垣在中间,生生从二人之间分出一条天堑,隔得越来越远。H发觉某种足以维系起两人的东西,本应桥接两处的精神之桥不知何时已经碎裂,这些东西与自己 、与妻,与对面身着黑色制服的男人都息息相关,他朝肺叶中抽进新空气,叹出无奈。从卑贱的虫豸到尊贵的人类,几步之遥的距离近乎被拉长到无限。
“我下次再送别的东西过来。”
S道完别,轻轻地关上门。
回忆又一次如海一样将S淹没。即便躲在床上,关于H和他妻子、那对孱弱母女的图像还是在不断地在他脑子里闪回,将他平放在枕头上的脑袋一再一再地摇来摇去。
他依旧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一如先前无数个夜晚。
第三章:《蜡烛》
距离上次S造访过这里之后,H和妻子就不怎么说话了。虽然之前他们也鲜有任何交流,但如今,妻子总是三天两头朝外跑,回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似乎刻意和H保持着距离。不过H也无暇过问,随着某个日子的即将来临,他觉得自己心中的某种东西正渐渐睁开眼睛,而且总是催促着他在这个日子做些什么。但每当自己心中探寻这到底是什么日子的时候,总是有一股冷气生硬地插在真相和自己之间,弄得他烦乱不堪。
今天这个日期给H造成的烦躁尤为强烈,不仅有自己应该做什么但忘记是什么的紧迫,还夹杂着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来的慌乱。H特地跑了一趟城邦中央高耸如云的市政厅,仔仔细细确认了今天的日期。那高楼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过全貌,在目力所及的楼层之上都被灰色的层积云所遮盖,但似乎还在不断地向上延展。唯一露在外面就只有大概30层高的建筑和仿佛吊在云上的巨大电子钟,没有时钟、没有秒钟,只有LED灯管构筑的时间矩阵。H倒也没多想,确认好之后就回家去了,心底那个东西推着他,不是要抵达那里,是要赶紧回到那里,家里有某种东西正在等他,亦或者是他心中隐隐的期待凝结成一个实体,隔着遥远的距离不断地牵拉着他的大脑,因为感觉过于强烈,他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一开始不过稍微加快了点速度,等到熟悉的楼房开始出现在视野中时,却止不住地开始小跑,直到自家楼下的时候,他竟然快跑起来,三阶两阶地迈上楼梯,待到家门口,H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在破门前翻找口袋里的钥匙。
虽然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或者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H还是有些急匆匆地在家里找了一圈,但家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垃圾依旧四处乱丢,臭味还是填满了整个屋子。污秽扯着嗓子呻吟了很久,依旧得不到回应,依旧烂在角落和地板上。H不得不生出一种巨大的无奈和愤怒,到底是什么东西推着他跑出大门、确认时间;又是什么东西拉着他奔回屋子,在邋遢的屋子里东翻西找,这种明明有什么东西存在但却一无所获的感觉,几乎让他崩溃。精神松懈下来之后,久未活动的身体一下子就瘫软下来,H疲倦地蹲在地板上,两眼无神地打量逼仄的屋子,除了等之外,他丧失了几乎所有的力气,只能等待时间带着他的身体慢慢坠落。直到他发现视野右边的白蜡烛,那是S带给他的,他明明已经连着袋子都随意地丢在哪里了,但现在蜡烛却被安放在餐桌上。低矮的白色身躯被桌子上的垃圾遮住,H一时居然没有发现。在乱七八糟的餐桌上,蜡烛好像开辟了一块新岛屿,一块尚未被脏污浸染的净土。那蜡烛太白了,白得和周围变形散乱、颜色各异的垃圾格格不入。H甚至能感受到,一股生涩的气息从那蜡烛上隐隐散开。那块蜡烛,那块低矮的、没有什么使用意义的东西就戳在那里,他仿佛带着一种神秘的使命感,宛如一个尚未亮起的灯塔,是来拯救什么人一样。
H很是好奇,但更多的是奇怪,他撑着地板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蜡烛,甚至忘了要点着它。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从客厅的窗户掠过,吹得家里的空罐头晃晃悠悠,后又钻进H的身体里,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阵风好像带走了什么,又好像带来了什么,他说不清。只是一下子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先前身上服服帖帖的污垢好像意识到危险似的叫嚣起来,刺得他浑身发痒,他止不住地用手去挠。因为意识到身上污垢的存在并不属于自己得一部分,只是附加而上的身子一下子就重起来,四肢像挂了铅一样往下坠。在一片望不见边际的干燥沙漠里,他落入了直接垂向深渊的流沙陷阱里,沙子的粗粝、嗓子的干渴,不断下沉的恐惧,那感觉鲜明无比,是一根针、一把刀直直地扎入他的眼睛、他的身子,这种感觉不是来自外界,是来自于他麻木已久的身体内侧,早先他将其屏蔽于自己的感知之外,绝大部分的自我则代替他,久久地处于灼热沙子所环绕的陷阱之中,而如今好像要有什么东西醒了,要翻身、要伸懒腰、要睁开眼睛,要将知觉同步于外面的躯壳,一点点地将苦痛、折磨渗透出去。
H使劲挠挠越发瘙痒的头皮,从兜里掏出火机点燃蜡烛,凑到烛芯前,烛芯温柔地从火机上借走了一朵火花,安安静静地在白色的烛底上烧着。那火色安静、安静地流动着,周遭的罐头和塑料似乎根本打扰不到它,或者说它根本就不在意,就只是这样烧着,好像之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依然还是如此。它映亮了周围冷的灰色。光似乎化作了水,从蜡烛火光上漫溢下来,沿着蜡烛侧面流下来,在桌子的那一圈淌着,打着转。蜡烛光往空空的罐头和塑料里填进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橙黄色的东西,H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他很喜欢,喜欢到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弧线。有种陌生的生涩感像死掉的半截蚯蚓在不断地抽动,且越发真切起来。这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得让他浑身颤抖;奇怪得让他心中燃起一种莫名的东西;奇怪地让他嘴角牵起一丝僵硬的微笑。但这种突如其来一下子让他就慌张了起来,是不习惯、是不常见、是好像从未在记忆里涌现过的某种东西。因为它太过陌生、太过遥远、太能勾连起某些褪色的回忆,
H想起一些个已经失去了细节的面容,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在不断不断地扭动、变形。顺着轮廓,他看到一个涂满白色奶油的蛋糕,上面装饰在记忆里也就剩下了颜色,有红、又绿、有黄。在想起蛋糕之后,各种声音就纷至沓来,有那种有旋律的声音、有很大的喊叫、有手互相击打之后的声音,它们混杂在一起,好像形成了一个单一的音符,在H的回忆里以一个吵闹的符号流转不休。他想起一抹火光,顺着那火光向下,他看见数根白色的蜡烛,闪动着和此时桌上的蜡烛一样平静火光的蜡烛。人脸、蛋糕、装、蜡烛混杂在一起,好像是在为他庆祝着什么、纪念着什么。顺着回忆的路径,周遭的场景似乎也逐渐清晰:到处都粘着气球的大厅、亮闪闪的水晶吊灯、铺满花瓣的小径直直通往略高于周围的一个台子,有一缕身着纯白色丝织衣物的倩影在台子上等着他,周围似乎坐满了人,他们衣冠楚楚,不停地鼓着掌。但当他再试图回想起什么时,某种东西又充满恶意地在上面乱涂乱画、撕开一个个巨大的裂痕,将这些回忆弄得破损不堪,很难让他在如浆糊一般混杂一起的记忆里,真正想起来什么。H皱起眉头,再怎么努力去在脑子里翻箱倒柜也想不起来了。但那东西还是若隐若现,那东西是如此地让他印象深刻,即便岁月再怎么侵蚀都无法完全磨灭干净。想不起来的念头一旦诞生,回忆就像是受到信号一般迅速地回流进柜子里,再闭锁起来,再怎么使劲也都出不来了,下一次回忆涌现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现在H的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在回忆退潮之后,某种由内而外的挣扎不断地在撕扯他,让他渐渐对眼前习以为常的一切都生出一种强烈的不适应,甚至是厌恶感。自己为何要在这种垃圾、污秽,低贱丛生的地方生活,这陷阱为何自己先前从未意识到、从未发现到,就任凭自我顺着不断钳紧的惯性,朝着流沙深处的深渊一路向下坠落。于此同时,他的思维还是在回忆即将消亡之前,像揪住一团救命稻草,牢牢地抓住了那修长的、似乎正在翘首期盼的白色倩影。他慌慌张张地从袋子里将其他蜡烛都摆在桌上点起来,不想让这仅存的东西从他的脑海里溜走。
H叹了口气,将蜡烛放到一边,猛然一下子把桌子上的所有罐头、塑料、盒子、碟子、瓶子、瓶盖、拖鞋、脏毛巾、袜子、烟头、废纸、吃了一半的肉、打火机、避孕套、头发、脏短袖、破胸罩、内裤,丝袜统统都扫到地上,就像是一把子要把一切都从眼前清掉一样。脏污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杂乱的尖叫。
他小心翼翼地把蜡烛放回桌子上,生怕那微弱的火熄灭,带着影子一起消失了。
“H先生。”
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但仿佛就来自于身后。
“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女人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白色高跟凉鞋,几根绑带都断裂耷拉在鞋面上。虽然那鞋子只是将她垫高了几厘米,但赠与了她脱离足下荒芜、干燥、污秽的短暂位置,她踩住这些向人身上攀附的东西,翩然出现在门边。她身上缠着白色的网纱,有的发黄、有的沾上一点黑色的污点,似乎是不同的地方捡拾而来、裁剪而来的白纱层层叠叠地撑起了一件圣洁的裙子,将她的身子藏于其中。她一步步朝H走来,步伐坚定,女人通向他的路径上满是污秽,但她似乎毫不在意,裙摆扫过地上的垃圾,带起许久未扫的灰尘,白色的裙子为她清出了一条通路。步履未停,女人走得更近了,H也看得更加清楚:她之前一直干瘪的身子此时丰盈了起来,眼眸中复又出现的光泽折射出深切的温柔,脏兮兮的头发上插了几个发夹,束在白色的发网中,手里还捧着几束枯萎但仍留有些颜色的花。即便如此,她似乎还是同之前那样,难掩雀跃地朝眼前的男人走来。并不在意礼厅是不是换成了破屋子、五颜六色的气球是不是换成了垃圾、纯白的纱裙是不是换成了脏兮兮的破布、娇艳欲滴的红色是不是换成了枯萎的花。
“我愿意。”
此刻,H站在被烛光所拥住的屋子里,他体味到一种奇妙的慰藉,和先前那种不适如出一辙地由内而外向四肢百骸散发开去,但仿佛那些令他抓耳挠腮的痛苦、不适是后续温润的前调,只是为了这一刻的,如同温水将他浸泡的感觉。他回到了很久之前,最温存的,最无害的回忆里。
他虽然站在一地狼藉里,却觉得自己仿佛新生。
与此同时,屋外凛冽的冷意依然不知疲倦地流动,一如深埋在这座城市里,看不见但处处存在的齿轮,发出听不见声音的“咔咔”声,精密准确,似乎永不出错。寒风在屋外扯出尖利的嘶叫,像是警告,像是威胁。
可惜H此刻充耳不闻,只是望着那束微弱的烛火,他突然想起来了。
“有羁绊的人,一直都是我觉得非常矛盾的一群人。”
队长躲在房檐下的阴影下,S看不到他的脸,只有一轮似是而非的轮廓在暗处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子。声音从那里慢悠悠地传来,再被转译成可以理解的含义之后,突如其来的紧张感从干燥的脚底瞬间涌向他的大脑,刺得他身子猛然颤抖了一下。其他的稽查队员仿佛没有任何反应,都笔直地站在洋灰地上,一动不动,宛如就是水泥浇筑的柱子。他们统一身着黑色训练服,又像是在地面上小憩的一群乌鸦,面容僵硬,身体凝滞,静静地等待队长的下一句话,无论是下一句是驱策他们群起涌向一滩腐肉,还是四散于角落窥视毫无知觉的猎物,他们都充满了期待。
队长饶有兴味地停了一会,才继续说。
“其实我特别珍视人与人之间通过共同经历形成的一种羁绊,无论是朋友,还是家人,羁绊这种东西一旦形成,就难以彻底根除。但这种羁绊,不可避免地会造成一些影响。迫于羁绊所带来的一些纠葛,人往往都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将法理、将城邦这些大的东西抛在一边,除此之外,还会将自我以某种崇高的意义牺牲出去。”
队长顿了一会,好像在想某个例子。
“就比如说,每个违法者在和心中的魔鬼做交易之前,总会瞻前顾后。城邦的秩序和处罚其实帮助他们守住了某个底线,可预见的结果会化作一个幽灵与他们离经叛道的想法相伴相生,但帮助他们冲破这一层底线的就是羁绊,为了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人愿意抛弃守法公民的身份,愿意背离自我优先的精神状态,愿意回忆起那些,让自己感到不适、痛苦、绝望的经历,甚至愿意为了记住它们不惜一切代价,并希望可以借由这些回忆狼狈地生存下去。”
“人其实很难可以同时顾得上将他人和自我都同时捧起,维持不住微妙平衡的结局就是两边的人都从高处坠落,砸得粉碎。其实这也是一种同样被验证过的、可预见的结果,但对坚守羁绊会带来的某些奇妙的感觉会遮蔽掉对于消极结果的认知,于是人们也就忘记了盘旋在上空的幽灵,就毫无顾及的,大踏步地冲向深渊。”
“我们希望可以从根本上剔除这一影响因素,但很明显,我们对此确实无能为力,所以只能先从自己身上做起,将这一因素从团队中剔除出去。”
如石子敲击水面,队伍里开始有一些骚动。
“毕竟只要这羁绊存在,就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被拴住的人。”
语气猛然由晴转阴,队长也慢慢从檐下的阴影中走出来,眼眸扫过盘踞在自己对面的一群乌鸦,目光宛如检视自己生锈的武器。
“宪章应该早就刻印在诸位心中了,披上这身黑制服,是因为我们发誓要守护共同居住的城邦,保护城邦的所有人民。为了维持好整个城邦的秩序和安稳,为了守护好绝大多数民众,有时候不得不打碎一些东西,伤害一些民众,但我们执法均有依可循,破坏的都是会对城邦造成消极影响的东西,伤害的都是自私自利的叛徒,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城邦可以维持稳定,绝大多数的人民可以生存下去。”
话语诚恳、热切、真挚,并不留给听者任何思考的余地。
队长停下来,似有若无地瞥了瞥S的方向,从裤腰里抽出一把左轮手枪。
“枪口的朝向永远都应该是公理的方向,而非对准私人情感的阻碍,如若私人情感有一天挡在了公理、良俗和秩序的前面,各位又会怎么选择呢?
队长撬开左轮的弹仓,拍出几颗黄铜色的子弹,上上下下地抛接着,就像不久之前在S的面前上下抛接蜡烛那样。
“子弹击发出来的代价是生命,代价高昂,我不愿意枪口调转至自己人头颅上的情况出现,所以我想要将行使这一权力的重任交付给一个不会受私情所扰、不会将个人情感放置于公理之前的人。”
随着队长的话音落地,有一道令S感到非常熟悉的影子从暗处站起来,逐渐走向洋灰地的亮处,但当影子完全暴露出来,并向着自己展颜而笑的时候,S仿佛一瞬间如坠冰窟。这个人可以是所有人,但绝对不应该是他。
那影子曾经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以头抢地只为换取一息尚存;曾经背叛过律法,从事非法用水的勾当;为了自己的苟活,不惜将自己的妻儿当作筹码置换了出去。而影子现在不再是受制者、不再是犯罪者,也不是某人的父亲、丈夫。黑制服现在包住他的身体,迈步走向队长的时候还紧了紧自己身上崭新的黑衣,眼神隔了好一会才从上面抽离。先前这身衣服带给他的摧残和折辱,从他身上带走的亲人和自由,都可以忽略不计,而现在这身制服赠予了他新的权力、新的使命,还有新的身份,一种可以和过往彻底割裂、甚至统治过往的身份。
他从容地走上前去,迎着笑意盈盈的队长接过子弹,右手从腰际遇中掏出左轮,推开弹膛,一颗一颗地,不紧不慢地把子弹推进轮盘,他每推进去一颗子弹,S的心脏就颤抖一下。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之后,才堪堪将子弹都上完。他并没着急将左轮插回去,一边朝S这边走,一边将食指套在扳机护套里,催动这把小小的左轮不断在空气中划出危险的圆弧,脸上带着似乎并不知晓手中的机械结构会带来的潜在的巨大危险,依旧让手指和危险的开关来回碰撞。
与此同时,队长先前所在的阴影处,跌跌撞撞被推出来一个双手被剪缚在背后的赤裸男人,他的头被黑色布罩遮住,脚底一滑,有些狼狈地跌倒在洋灰地上,布罩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嘴巴应该也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但队伍中迅速冲过来几个人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从布罩下传来更大的呜呜声,透过黑色棉织物在S的耳边震颤。
“这是谁?”
男人全身赤裸,身上唯一的布料遮住了他的面容,被几双大手钳制在地上的身体孱弱不堪,肋骨清晰可数,皮肤渗出极不健康的灰白色,身子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慌乱,宛如一只脱水的虾,一边蜷曲、一边颤抖,在洋灰地上扑腾起阵阵的尘埃。这是稽查队的同僚吗?还是别的什么人?S仔细在脑中翻找熟悉的影子。
正当他想要扩大搜索范围的时候,左轮上膛的清脆声就像打了他一枪,将他从自我世界中一下子扯了出来,含混着哀求和不解的呜呜声又一次抵达他的耳际。人消瘦的身子上又多了几道麻绳,整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在地上,既无法向前、也无法向后,只能维持着这种屈辱的、毫无还手之力的姿势来迎接未知,而在他的脑后,声音悄然响起。
“罪一,参与非法用水活动,违背城邦用水准则。”
持枪人立于男人的背后,自顾自地开始宣读罪行,审判就这样开始了,没有陈词,没有证据,没有律法,只有堵住嘴巴的布、冰冷的金属枪口、遮住面容的头罩。单方面的、空洞的话语在刑场上空回荡,存于此地的唯一陈词、唯一凭证、唯一律法就是持枪者的话语。
“罪二,参与包庇亲属犯罪,违背稽查队守则。”
恐惧化作实质侵入他,让每个细胞都禁不住开始颤抖,身子宛如石头一样绷紧,露出分明得血管,但绳子绑得太紧了,深深地嵌入肌肤中,勒出一道道红印,他只能在原地颤抖。舌头似乎已经僵死了,他试图发出一些声音但无济于事,只能依稀听到从喉管中挣扎出来的嘶嘶声,像极了被砌进雕像的活人。
“罪三...”
“我想想。”
持枪者的审判突然戏剧性地停止了。
虽然集审判者、执行者、辩护者三种职责一身,但他一时找不到罪责凌驾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了,他用枪柄敲敲脑袋,似乎正在绞尽脑汁地想。
审判席和刑场一时都陷入沉默。
S感到一种冰冷的感触从地下上升,从脚底向头顶蔓延,将自己结结实实冻了起来。
“啊,算了。”
枪机撞针狠狠地朝着底火火帽撞去,枪管内的高压气体推动着里面的金属陡然加速,并不像队长手里反复抛接的蜡烛,借助重力的加速度落于身体,发射药的爆炸推着子弹,像一次摩擦许久之后的释放、像卸掉缰绳之后的狂奔,直直冲向未知的另一端,跪在地上的那一副消瘦躯体、一层黑色的头罩以及后面的脆弱的人类头骨,拦不住这一颗小小的黄铜以及所携带的巨大的动能。
“大家好啊。”
男人跨过地上的尸体,走到稽查队众人前面。
“很高兴能和诸位一起共事。”
“我叫A。”
无名罪人的血从头罩里渗出,朝着A的脚下蔓延而去,犹如死灵伸出不甘的双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停在了那里,聚成了一个鲜红色的水洼。
枪声经久不散。
第四章: 《手枪》
又过了三个多月。
在那次处刑之后,原本紧绷的环境愈发严苛起来了,原本环境里只是氤氲着无可奈何的惫懒,掺有一些,毫无顾忌的寒冷正在疯狂地肆虐。洋灰地上响起来的枪声渐渐扩展到整个城邦,而且余音绕梁,终日不休。
自从枪决之后,S现在越来越不喜欢变化了,任何变化都让他时刻惴惴不安。平稳生活之外的一切异样都让S像一只惊弓之鸟。他深切的感知到:“变化”本身就是一种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东西,而且是不得已要付出的代价。像石头一样沉默的居民楼从来都不会出事,就像地上的砖块一样任劳任怨,安安静静就代表着安安全全。而但凡显露出哪怕一点不一样的气息的屋子、楼房,很快就会遭受到灭顶之灾。
变化真的太明显了,就和草地里冒出来的高罂粟一样显眼。更何况,现在只是一览无余的荒地,鲜亮的颜色在城市里都早就消失不见了,更毋论任何与“洁净”、“自由”、“生活气息”相关的一切。但凡觉得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不出几天就会上稽查名单,小草甚至还没从砖缝里生长出来,向上的那股劲就足以成为被斩草除根的理由。
H那边现在已经完全断了联系,一点消息都没有,S一点儿都不在意蜡烛是熄是灭,他现在权当H已经死了。但有时候电话在意外时候响起来,他还是会神经质般地去查看是否是H突然联系他。如果真的是他打来的,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他们之间一下子隔了一层东西,像是空房子的浴帘,如果没有风和阳光,就这样一直腐烂下去。
在离开刑场之后,S刻意地将有关H的回忆都掩埋了起来,连同早先一些在他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念想。他不想再梦见那对母女,她们无助的表情曾经无数次搅扰S的夜晚,但现在已经被橡皮擦狠狠地擦掉了,本就为数不多的温存也黯淡下去。在那段被恐惧攫住之后的愤怒、麻木之后,有很大一部分对于他而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都遗失掉了。
先是气味。
他再也无法从某个环境中提取到独属的信息素了,空气中只流淌着无色无味的空气了,尤其是某些并不冷漠的时刻,S只能嗅到的,就只有东西物件原有的味道。世界的某一扇暗门好像已经对他紧紧关闭,他现在只能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这个世界对所有人都开放的区域,和他们一样默默地、安静地或站或走。
再是怜悯。
早先感觉存留的余韵还在,源于那对可怜的母女。他的心中曾无数次地为这些无助的人泛起波澜,是一种不断搅动着柔软内心的痛苦,是责任和良知不断交战的伤痕。它们一再一再地提醒他不要坠入深渊。但现在S觉察不到这些东西了,他是一块单一染料的布,一整块纯正的黑色,从他制服上面掉落下来的颜色,沾染不了任何危险的红色。
最后是什么?可能是善良,但他也不那么确定。
上个星期,他跟着A去出任务。进门之前他还是嗅到一阵子熟悉的饭菜香味,但奇怪的是他却未能像上次那样借助气味感知到温馨的感觉,转而一股子恶心和抵触涌上心来,直冲他的喉管,S止不住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因为恶心而挤出来的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一阵难言的恐惧燃尽了他一切的理智,当心神重新归拢,自己逐渐控制好自己这里的时候,A已经一脚踹断门锁,将一个闭眼求饶的男人摁在水泥地板上了。
男人身上又是那熟悉的干净、和煦的味道。他一定是洗了澡,擦拭了身上的脏污,将自己从一片垃圾里面摘了出去,若是没有稽查队的打扰,他现在估计正要舒舒服服地享受自己的晚餐。
A揪起那个男人有些湿的头发,拎到自己眼前打量着。他双眼紧闭,浑身都在发抖,整个人像烂泥一样挂靠在墙上,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身子上的罪在这一刻化作千钧将他压得直不起腰来,罪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们将化作另外一种未知的形式降临在他身上。想到这里,男人面无血色的脸庞露出了无助的表情,周围层层叠叠的黑制服遮挡了一切希望。
“又是这种表情,又是这种表情,又是这种恶心的要死的表情,和那对母女的表情一模一样。”
自从就任以来,S已经见到无数次这样的表情:在短暂的希望过后,一切就要被掠夺走的表情;再重新作为"人"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又要前往未知的恐惧。既然他们知道结局,知道那么多和你们一样的人的结局,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不停地朝着这个方向冲锋呢?能多用一点水,暂时活得像个人对于他们来说就具有如此强大的诱惑力,值得让他们为此献出一切?即使他们知道这样的生活可能短暂得就像是一场梦吗?
“你害怕了?” A望向眼前这个男人。
没有回应,只有紧闭双唇的沉默。
A冷笑一声,拎起他的头狠狠地往桌沿撞去,力道大得桌子上的杯盘都散落一地,男人眉骨处溅起血花,大声地惨叫起来。
“不是哑巴,怎么不说话,我问你问题呢。” A将男人拎回自己眼前。
“怕...”
男人颤颤巍巍地说道。
“我...怕...”
“那你怎么敢违反城邦禁令,违法用水的?”
说罢,A腾出另一只手一拳打在小腹上,半个身子都躺倒在地上的男人剧烈的抽搐起来,一头栽向地板,嘴角流出口水,已然神志不清了。
“太...太脏了...”
"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
“城邦几百万人都受得了,就你受不了了?人人都这么活,都活得好好的,就只有像你们这样的异类侵占为数不多的水!”站在旁边的稽查队员像背守则一样熟练,开始大声地斥责这个男人。
听闻此言,躺倒在地上快要昏厥的男人像是搁浅濒死的鱼一样,拼命深深吸了一口气。借着这口气,他突然爆发出一阵阵凄厉的笑声,把所有人都吓愣了。队员说的话戳中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他好像听到了这世界上最最最荒谬的笑话,男人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于是他扯着嗓子尖利地嘲讽站在自己身侧的小丑,他用力鼓动自己的胸腔,从中挤出笑,直至声音从尖锐刺耳到干涩,直至沙哑,他还在不停地笑,不停地颤动自己的身子。
笑声戛然而止,A一脚踹向他的胸口,把刚刚所有吐露出来的笑全部踹了回去,男人从喉咙里吐出一大口血痰,不停地喘气。
他俯身下来,轻轻地在男人耳边询问。
“值吗?”
男人看都不看一眼,闭着眼长舒了一口气。
“操你妈的。”
黑衣服们一拥而上,一群皮毛鲜亮的乌鸦抖动着翅膀,遮天蔽日,将这条鱼团团围在其中,它们肆意大啖血肉,眼中冒出残忍的光。S面前传来阵阵模糊的尖叫,一团黑色的布塞进了鱼嘴里,它无法尖叫、无法大笑、无法吐出任何话语。搁浅在岸上,被猎食者捕杀的鱼,除了像触电一般颤抖着不断拍打地面,并不能遥遥远远地向它的同类们鸣枪示警。
不断抽搐。
不断翻腾。
直至悄无声息。
鱼好像还在尖叫。
S关上门不想再看。
当血和残暴的刺痛感逐渐从S的眼前猛散去,他发觉自己刚刚做了个梦。三个月以来的残酷和冰冷总在他的床铺上挥之不去,现在无论他在淋浴室里呆多久,都无法洗净这种感觉。先前的自己的视若无睹似乎只是一处灰尘,随意清洗之后就能安然入睡,但现在自己亲手沾染的暴戾已经刻蚀进他的肌肤,在他的骨骼上烙下印痕。罪恶是一片片渗进墙里的霉斑,毛巾和肥皂擦拭不了,只会如藤蔓一般不断地纠葛。S的梦里只有血、尖叫、和一茬又一茬湿漉漉的头发,指缝之间穿过的湿意现在统统化作夜里惊醒时候的汗,曾经对命运抱有的怜悯和憧憬被风迅速蒸发,只留下锥心刺骨的寒意。他有时还会梦见H,梦见他倒在血泊里,梦见他被自己的燃起的蜡烛活活烧死,梦见自己揪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在垃圾堆里拖行,S每次在梦里都兴奋地望向H的脸,期待能看到恐惧、后悔、绝望。但梦里的脸模糊不清,什么也看不清楚。
“为什么就不怕呢?” S蜷进被子里,将自己笼罩在黑暗里,喃喃自语。
“可能是我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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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电话声突然响起,略显欢快的铃声在这样的夜里尤其显得诡异。
“你能来我家一趟吗?”
是H的声音。
S屏住呼吸等待H的下文。
那安静的几秒钟好像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你嫂子...她突然发烧了,非常严重,家里也没有药,附近邻居我也不敢求,我只能来问你了。”
过了一会,H有些犹豫地开口。
S在之前不知已经接过多少次这样的电话了。现前H的话语中总是充满了不耐烦和无所谓,冲着S要这、要那,他并不觉得羞愧、并不觉得耻辱,带有一种“本就应该这样”的理所应当。这种卑贱是对于他们自己,更是对于自己的命运,如果现在没有善良,那就再等下一个,哪怕一点善良都没有,那就这样赖活着,活到死,反正现在和死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不同状态的同一滩烂泥。
但今天夜里的声音却很不同。
带着些许犹豫和难以启齿的逃避,似乎下一秒他就会不等S就抢先一步挂掉电话。H仿佛每次都在朝着电话的另一边说话,并不对着话筒,在看不见的那一边,他似乎充满歉疚地对自己的失而复得的尊严道歉。
电话那边只有微弱的呼吸声,S知道他在等,他在等自己的答复,但无论怎样的答复都不能如同溅入油锅的水在H心里激起波澜,他坚韧着、他挺立着。一滩烂泥突然就站了起来,变成了一个人。他只是因为情况所迫而暂时低下了头,他为这样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不耻,但并不影响他正站着和他对话,S在话语中感受不到任何软弱,任何摇尾乞怜的媚态。他不禁回想起在他脚下躺倒着的人们,他们有的在重压之下放弃了尊严,选择做一颗钉子或者一只听话的老鼠,其代价似乎是更好的生活,更优渥的环境;有的却在重压之下咬死自己的牙关,发出凄厉的嘲笑,但代价却残酷到要付出生命。
S又看见那对母女。
那个温温柔柔的母亲有些畏惧地望着门后冰冷的夜,她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自己的丈夫在自己背后,跪在队长面前感激涕零,她没有回头看,也没有责怪,只是摸了摸被吓哭的女儿,女儿的头发还没擦干,带着一点水汽,她忍不住揽过女儿的肩膀,紧紧地拥住她,带着女儿走过杯盘散乱的餐桌,走过一群黑制服,她抬眼望了一眼在门口望着自己的S,并不畏缩,扯了扯有些不合身的睡衣盖住自己的腰肢,她走出虚假的暖色灯光,走进浓重的黑里,消失不见。
H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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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啊,进来坐吧。”
门是半掩着的,H似乎料定了他会来帮自己,S刚到门口就招呼他进屋坐下。
“不了,把药给到我就走了。”
屋子的陈设奇怪的很,没开灯,屋子里就只有一张桌子,H坐在桌子一侧,另一边应该是给自己预留的一张椅子,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两杯水,一支点着的白蜡烛,就着白蜡烛微弱的光,S发现屋子就像灵堂一样干净,除了桌椅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H并没有一直看着S,他转头拿着烟,望着烛火。
“进来吧,你嫂子不在,是我找你。”
“你他妈骗我?你知道我要担多大风险吗?”
S转头就要走。
“你嫂子确实病了,用你们稽查队的专有术语来说,应该是‘消失’了。”
S仿佛被电打了一样,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半夜私自离队是重罪,更别提给普通民众送药了,如果H妻子已经被处理了,H本人绝对难逃罪责,除非他选择出卖掉自己的妻子,成为队长的工具。
“你成眼线了?那你今天是故意设局陷害我吗?”
“如果我是,你还有机会站在那边说话吗?我让你进来坐,你就快点进来,我有话要说。”
S慢慢走进屋子,坐在H对面。三个月未见,他好像胖了一点,不像以前瘦骨嶙峋的样子,他的眼睛里满是漠然。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他的生命里似乎只剩下这一张桌子,和他的屋子一样空空荡荡。H在等他,等待他坐在这里似乎是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S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也只能默默地点起一根烟等着。此刻像极了S给H蜡烛的那个晚上,两点火色在昏暗的烛火中亮起,四周静悄悄的,上次周围是如同石头一般沉默的楼房,这次是光秃秃斑驳的墙壁,烟雾还是从二人口中徐徐吐出,在身侧萦绕,一样的一句话都没有。但时间匆匆奔流,并不会留存早先的痕迹,相似只是巧合,早已时过境迁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块玩、一块打闹、一块去偷邻居家的饼干吃,那个老爷子总是不记得锁门,还数不清自己还剩多少块饼干。”
和上次不同,这次是H先开口。
“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S有些不耐烦,他避开H灼人的目光,低下头喝了一口水。
H没做太大反应,只是呆呆望着眼前的蜡烛,火光映亮了他的脸。
“你是参加过我的婚礼的,我还记得,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但它们好像被打碎了,然后被乱放在各个地方一样,怎么翻找都只有模糊不清的片段,但在人和人之间还有类似习惯这样的东西存在,记忆虽然消失了,但感觉还是在。在你留给我蜡烛之后,这个东西好像变成了像钥匙一样的东西,它打开很多我早先莫名奇妙关上的门,点上蜡烛之后我突然想起来了,我突然记得很多很多我曾经发誓不能去忘记的东西。”
*“你知道你都记得,但你现在是不是,不想记得了,对吧。”*
S想站起身来就想走,但身体却没有听脑子的话,依旧瘫坐在椅子上,无论怎么用劲都没有反应,想开口说句话,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眼睛中充满了愤怒和不可置信,他死死地盯着对面的H。
“水里有药!”
H面容有些扭曲,目光中渐渐燃起一点东西,他一边从S身上摸出用纸包的两个药片,一边说道:
“你总是很善良。”
“但是除了你之外的很多人都...他们都死了,和我之前一样,死掉了。”
“我妻子,让我举报她非法用水,所以只有我活下来了。”
“但明天,你们那个新科稽查队员,那个特喜欢把人打死的就要来了。”
他拿起桌上的水,一口吞下S带来的违禁药片。
“你把蜡烛这样的东西留给我,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让我发现不对,让我发现有问题,但你却想逃跑了,你想躲进你那套黑衣服里去。”
H从裤子里摸出一把手枪,一把锈迹斑斑的截断左轮,他将桌子推到一边,跪在S的面前说道。
“黑市里面买的,有很多像我这样非法用水的人,为了不受稽查队折磨,都会买一把枪,自己解决自己,在听到你们敲门的声音之后。”
*“这里面只有一发子弹,我不知道是哪一颗。”*
H将枪塞到S手里,再紧紧握住他的手,把枪对准自己的额头。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颗,所以我先把要说的话讲完。”
“你不能跑,你不能就这样跑了!”
H的语速变快了,字和字之间黏糊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等到今晚结束,我和夫人就会都消失掉,没有人会记得住,但你必须记住,你必须牢牢地把我,把我们的一切告诉别人,我要让你永远都忘不了,你给我从你那傻逼黑衣服里滚出来!”
H闭上眼睛,颤抖着扣下扳机,枪没响,还没等S反应过来,他死命地咬住下嘴唇,又扣下扳机。
还是空的。
H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命还不错。”
缓了缓神,H猛然抽出左手狠狠地抽了S一嘴巴,力道之大让S的头都撇到一边去了,脸上钻心的疼。
“平时都只让手下打死人吧,这感觉肯定、绝对不够深刻,今天我要让你亲手打死我。”
H深吸一口气,一边大声咆哮,一边狠命连扣两下扳机,S甚至已经出现了左轮巨大枪声的幻听。
但,枪还是没响。
H有些凄苦地一笑。
“知道怎么和别人说吧,药我吞了,我犯了罪,你执了法。”
“就剩两发了,要么是下一颗,要么是就是最后一颗,和我们之前一样,要么今天死,要么明天死,无所谓了,你能记住就行。”
H随手扣下扳机。
劣质左轮巨大的后坐力将S连人带椅子都掀倒在地上,火药近距离爆炸的声音冲进S的耳朵,现在只能听到“嗡嗡”的声音,整个人都瘫在地板上,他想起身,但他没法起身,只能用劲全力从喉管里挤出“嗬嗬”的声音,眼睛逐渐聚焦了,但他只能看见苍白的天花板,和擦得干干净净的吊扇,脑子里面一团浆糊。
他晕过去。
他看见H婚礼时候的样子。
他晕过去。
他看见那对母女。
他晕过去。
他看见地板上咬牙切齿的男人,看见地板上摇尾乞怜的男人,看见很多男人、女人、孩子像烟一样散掉。
他梦见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身下的异物感惊醒,是一滩液体,还带着些须暖意,S知道那是什么。突然,一种巨大的悲悯、伤心、痛苦拧在一块的情绪击中了他,他站不起身,他只能躺在地板上嚎啕大哭。
S才发现周围一片漆黑。
蜡烛熄灭了。
终章:《高楼》
一片漆黑。
S知道自己此刻是睁开眼的,有块黑布安静地贴在自己睫毛上,他能感受到眼睛前布料的触感,之后就是脑后一阵阵的疼和紧绷感,之前应该遭受了重物击打或是别的什么,疼痛像波纹一样一圈圈地在脑际散开,黑布从耳后转到眼睛,一道道缠得很紧,应该就在伤口处打了一个结,每次轻微地晃动脑袋,打的结就像撞钟一样不停地刺痛着他。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嘴巴里也被塞进了一团厚厚的棉织物,舌头被紧紧地压在下颚,动弹不得。他试了试手,也动不了,自己应该是被反绑在一个椅子上,手被结结实实的麻绳锢在一起,绳子一直缠到指关节,就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过了一会,触感逐渐延伸到脚,S感到小腿后面传来冰凉的感觉,自己的双腿和椅子腿也被绑在一起,S试图催动一下为数不多的力气动一下身子,身子上强烈的拉拽感告诉他:椅子也被完全固定在地面上,他完完全全被锁在这个椅子上了。
在黑暗中,S一点一点察觉到了自己有些可怕的处境。他只知道自己坐在一把椅子里,以一种完全动不了的状态困在一个未知的地方。他使劲抽动自己的鼻子,但是什么都闻不到,闻不到审讯室里应该传出来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或者是自己屋子里熟悉的味道。只有无味的空气氤氲在周围,四周安静得可怕,仿佛连时间都从这个房间抽离出去了。自己此刻的状态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和先前很多躺倒在他脚下的人一样,但自己此刻面临的状态又很不同,当感知完全回归自身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是完全衣不蔽体的,结实但粗糙的麻绳随着他的颤抖不断地在他赤裸的皮肤上摩擦。这个空间里虽然连空气流动都感知不到,但却非常的冷,冷得S直打颤。现在,除了肌肤之上悬着的冰冷入骨的空气,S什么都感知不到。他奋力睁大眼睛想看透眼前的黑布,但无论再怎么拉伸眼皮都看不见一点东西;他想大喊,他想尖叫,他想吐出未知萦绕所带来的恐惧,但怎么用劲从喉管里挤压喊叫,也就只有微弱的“呜呜”声;他冷得牙酸,但嘴巴里一大团的布结结实实地塞在里面,牙齿就连碰都碰不到。周围除了刺骨的冷和身上麻绳的粗糙触感之外,一点儿回应都没有。这是什么特殊的惩罚措施吗?S不知道,此时什么都看不到,什么话语也传达不出来。
他转而沉入心底,将意识裹在回忆里取暖。回忆一层层的叠在一起,像冬天的棉被,他从未如此主动地将自己弃置在这个他讳莫如深的地方,但现在,他只能铺开被子钻进去,将身子卷在被子里,脸藏进去,以此对抗刺骨的寒冷。铺开被子,S的回忆里满是炽热的岩浆,由他心中的冰冷石块融化而成。石块割出淋漓流淌的鲜血,长此以往、纷繁各异的痛苦之后,石头化为脑海中最为禁忌的部分,不容自己也更不容他人去踏足。
但他此刻真切地、主动地涉足这块脑中的禁地的时候,岩浆似乎更加激烈地激荡着,一时让S忘记了身上的寒冷和束缚感,难忍的刺痛和从血液蒸发而出的负罪感瞬间就攀附而上,它们似乎化作了肌肤本身代替了包裹住S的那层皮,并且还在不断地向内侵入,不断地向他费劲心力构筑好的冷峻城池发起攻击。凉薄和炽热彼此之间对冲出浩浩荡荡的蒸汽,雾蒙蒙地遮盖住了界线,在雾气蒸腾之间,S看见一个消瘦的影子从某个位置慢慢走出来,影子施施然踏步于岩浆之上,好似完全不在乎自脚下传来的高温,好像危险的红色本就不存于这一方小天地。
影子就在这块禁地悠哉悠哉地漫步。
“醒了?”
队长的声音在脑后突然响起,打断了S的漫游。
S努力从气管里挤出一个“嗯”。
“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诶呀,忘了你嘴里还塞着东西呢。”
队长走到上前扯出了S嘴里的布。
“行,说说吧!”
队长应该打开了这个屋子的灯,有光从眼前的黑布渗进来,但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S缓了缓失去知觉的舌头,尝试从焦热的回忆中脱身,好好想想应付队长的说辞。应该说些什么?市民H由于违反城市条例,甚至试图袭击稽查队员被我当场击毙?那H夫人是怎么被处理的?违禁药又作何解释?
H之前好像和他说过什么,但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团乱麻。
“哦对了,你那个发小,好像叫H是吧?”
“尸检结果是死于枪杀,枪上有你的指纹,血液里有违禁药成分。”
S缩了一下身子,影子一下子就消失了。这个地方好像越来越冷了,寒意逐渐侵蚀着他的意识,身上的各处痛感正在逐渐降低,一股不详的温暖从未知的地方升起,逐渐包裹住他,试图将他拖入真正的黑暗里。渐渐的,他感觉到自己狂暴的、宛如狂风席卷过的大脑和意识此时出乎意料地,慢慢地陷入久违的平静之中。冒泡的岩浆归于平和的、僵硬的石子,尖锐的惨叫、畏惧的眼神、卑微的求饶、温热的鲜血,这些不停在他的梦里烦扰他的东西此刻都被挤到另外一个世界,只能透过两个世界之间藕断丝连的缝隙,传来若隐若现的微弱声音,就连图像都变得虚幻起来。他的眼睛不停地眨动,将闭未闭,寒冷的外壳之下似乎藏匿着令他全身酥麻的东西。仿佛以此为食一样,一阵强大的吸力从他后脑处的伤口那里,疯狂地吮吸着他痛苦的来源。物理上的痛感在此刻已经成为了他连接这个世界唯一的通道,眩晕感如同不断打转的水流一样将他向下、向下,不停地向下拖拽。不仅目前所处的空间悄然无声,他狂暴喧闹的意识此刻也停止了喧闹,声音离缝隙越来越远,图像也被扭曲成一团团色彩混乱的块状物,直至归于和眼前的布一样的颜色。
S没说话。
“忘记了?”
队长语气还是如同往常那样平和。
“可以理解,我给你看点...啊先听点什么吧,有助于你恢复恢复记忆。”
队长摁下了房间一侧的一个开关。
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向他的耳际,如同架子鼓高频的滚奏、如同提琴反复低音拉弦的闷响,有什么正以连绵不断的态势涌向某个硬物。而那硬物应该是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从他身子的左侧一直延伸到右侧,构造成了一个遮挡,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纷至沓来的声音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虽然细碎密集,但维持着一个稳定的响度。似乎有什么被分割成极小的单位,一轮又一轮的袭击面前的硬物。仿佛这一过程并不是临时为他搭建的,而是一直存在着的,理所应当的。
是什么东西?那到底是什么东西?S想象不出到底是怎样的东西才能在造成如此的声音。在黑布下的眼睛几乎瞪裂,但除了从自己头顶上垂下来的,经过黑布过滤之后之得的光,他什么也看不见。
面前声音的势头似乎又愈发大了起来,在密集的声音中夹杂更大碰撞声的频率越来越高,S似乎能够隐隐感受到面前遮挡所传来的微微震颤。陡然一道更加强烈的,远远亮过于灯的光在他面前一闪而过,那一瞬几乎将视野里的所有角落都涂满了一层白色,颜料在那一刻迅速下渗,注满了整个眼球。在眩光尚未散去的时候,一阵阵迅速由远及近的震声又随之而来,仿佛在他的耳际炸开,这一次则是塞满了他的整个耳朵,每一个听觉细胞都被这声音点燃,沸腾直至气化。现在回荡在耳边的嗡鸣似乎只是那一声巨响的回音,但待到嗡鸣声渐渐散去,他发觉周围似乎又回到先前的一片沉默之中,而那沉默甚于耳朵被堵住的时候。
他好像暂时失去了耳朵这个器官。
S大喊起来,但他感觉自己就好像在对着虚空说话一样,不清楚自己的话语是否抵达了目的。于是他继续叫喊着,借助长此以往的习惯,振动自己的喉舌,向外界递交世人认可的音节,但却旧旧都没有任何回应,S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丢失了自己的发声器官。
猛然间,眼睛一下子就失去了黑布的遮挡,人造光如同瀑布砸向他的眼睛,强烈的眩光刺得他把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在即时的生理反应之后,S意识到那不知名的东西和声音与自己就隔着一道自己可以控制的眼帘,他立马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眼睛上,等待炫目之后的真相。
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
S慢慢睁开眼睛,真切的声音也渐渐从小变大。
是雨。
是闪电。
是雷鸣。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但S感觉这些水、这些声音就应该是这些名字。
“你在市政厅50层,30层以下,有一片巨大的天幕,都传不到下面。”
“世界其实是这样的,你现在看到了吧?”
“所以,前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队长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S意识的深处响起枪声,击发声在不停不停地传来,遥遥远远,但火药撞击枪膛的巨大噪声,丝毫不减分贝,穿过世界之间的缝隙,对着S示警。枪声在他的耳边不断地环绕,一会在他的耳边击发,一会在他的面前爆开。这声音并不杂乱,不像这种列队开枪处刑的场景,不是一群人在他的身侧一股脑地扣下扳机。只是一个人,只是一把枪,他手指稳定,等着枪声的余韵传达到某处了,再冷静地填装好子弹,再一次扣动扳机。某人似乎在S的脑中置入了某种到时间就会准时运转的自动机械,就是等待着某种时刻,某种类似于此刻的时刻。巨大的响声不是为了遮盖什么,击碎什么,摧毁什么,抑或是消亡某个生命。是一条笔直的墨线,是四四方方的框架,它试图挽留即将消失的一切。
“砰!”
沉默。
“砰!”
沉默。
心底里的枪声又响起,但慢慢弱下去了,变得不再震耳欲聋,失去了声音背后致命的意义。一个沉重的意义被不断地、叠加地重复,其重量就在被不断地分割,直到变成轻盈的一缕鸿毛。其背后承载的意义也越来越浅淡,而被不断提醒的人也不堪其扰选择了逃离,连同所有不断抽动着痛苦的根源,统统选择了抛弃。
“我也再也不想记得了。”
S叹了口气,顺从的闭上双眼,等待虚假的温暖带给他最后一丝的温存。温柔的黑像女人的怀抱一样,充满了诱惑力,黑暗对他伸开双手,露出安慰的微笑:
“什么都不用去想。”
“那就什么都不去想了吧。”
S如此想到,像是在安慰自己。
冰冷的枪管抵住S的后脑,是那么真切,痛觉放大了他的感官,他甚至能感受到枪管的形状,预想到手枪的枪身,压满子弹的弹仓,以及近在咫尺的,淡淡的血腥味和火药味。
“被枪打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啊,H?”
“我看不见黑洞洞的枪口,但那会你是能看见的。”
“我现在看见了真相,但你现在看不见了。”
“我无法选择记住这一切。”
S大声地催动自己的声带,几乎盖过外界的阵阵雷鸣和雨点敲击玻璃的声音。
“我参与非法用水活动,违背城邦用水准则!”
“我参与包庇亲属犯罪,违背稽查队守则!”
“我...”
“算了。”
队长扣动击锤。
但S的他的身子突然紧绷起来,为了迎接永恒的安宁,他在脑子里很使劲地堵住一扇破旧的木门,他紧紧闭住双眼,全身都在使劲,甚至在颤抖。就好像门的另一边藏着最狂热的躁动和不安,他必须要拼劲全力才能死死抵住门。
“啊,是血。”
那血的形状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