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重逢。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早晨起来,一阵阵山谷的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感觉空气非常清新。外面传来不知名的鸟儿婉转清丽的鸣叫,凤儿早早就起来了,一直好奇地看着窗外树上跳来跳去的鸟儿。有斑鸠、百灵,还有站在窗棂上,不断发出清脆悦耳的啁啾声的黄雀,她边看边笑,还把爱睡懒觉的妻子也硬拉了起来。
吃了早餐,和妻子带了凤儿一起出去,外面已经到处都是行人。这个有着巨大土楼的村落,自从被开发之后,特别是政府修了一条柏油马路过来,成了一个旅游的热点。现在满街都是游客,一片喧嚣热闹,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和安适。
我带着她们,沿着一条用海碗大的石块铺成的小路往下走,这条路游人很少,两旁长着巨大的榕树,一会儿就到了小溪边。溪水清澈见底,可以见到许多小鱼在水中游着,有一些游客在玩水。还有一些游客手上捧着花,凤儿看到远处河滩上还有人在摘花,马上跑过去,我和妻子赶紧追上去。
离小溪不远处,有一片火红色的小花,迎风开放着,有好几个游客在那儿摘花,凤儿和妻子上前,摘了几束,妻子把这些花编成一个花冠,戴在凤儿的发髻上,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活脱脱的像一位小仙女,吸引了几个游客大妈对着凤儿拍照。
看着这些美丽的花儿和快乐玩耍的妻子和女儿,我陷入了沉思。嘴里喃喃地说:“凤仙花儿又开了呀……”
1
第一次看到这片凤仙花儿开,是在二十年前。
那年我高考落榜。愤怒的妈妈和懦弱的爸爸对我激烈声讨,说到激动处,妈妈操起拖把就要揍我。已经忍无可忍的我夺过拖把,狠狠地给了妈妈几下。
瘦弱的父亲和臃肿的妈妈已不是我的对手。我反击完之后,不管痛哭流涕的妈妈和目瞪口呆的爸爸,将所有的教辅材料塞进一个编织袋,拎着摔门而去,走到楼下,看到最近一个垃圾桶就扔了进去,然后就直奔一个同学家里。
这个同学是我的好友,属于全班的学渣,连高考都没有参加。见到我来很高兴,两个人就一起在家打游戏机,饿了吃方便面。他是单亲家庭,爸爸在外打工,从来不管他。在家里备了几箱方便面,每天很晚才回来,有时带一些在快餐店买的便宜的冷饭冷菜,补充我们的营养。
爸爸妈妈找过几次,都被我同学拒之门外。这天上午,又响起敲门声,同学不愿起床,推我去开门。昨晚打游戏打了个通宵,实在不愿起床,可敲门声一直不停,我勉强爬起来,打开房门一看,却是舅舅。
舅舅名叫阿狗,虽然是舅舅,只大我两岁,我们从小就是玩伴。他硬挤进来坐下,我没好气地问他:“是不是我妈叫你来的?”他笑了笑:“不是不是,是外婆想你了,跟我走吧。”
听他这么说,我也想走了。在同学这里住了几天,天天吃方便面,能淡出个鸟来。把身上穿的同学的衣服脱下来扔给他,跟他说了声要走,他还迷迷糊糊的没睡醒。去凉台上收回自己的衣服,还不太干,穿在身上跟着舅舅走了。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大巴,到了乡里。舅舅找到同村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搭便车回村。只有一条三四米宽的水泥路,坐在拖拉机上“突突突突”地摇晃着,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进山。路的一边是十几米深的山涧,下面是流水潺潺的小溪,另一边是森林密布的崇山峻岭,开了半个小时就到了。
外婆的村子主要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土楼,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房屋散落在附近。村子前面是二三十米宽的小溪,有一座巨大的水车。村口有几棵连在一起的巨大榕树,树冠覆盖面积至少有好几亩。
小溪边有几个妇女在洗衣服,看到我们就叫了起来:“阿狗,把喜哥接回来啦?”喜哥是我的小名。有一个女孩放下手里的衣服,急匆匆地往土楼里跑,边跑边喊:“三婆、三婆,喜哥到啦……”三婆是我外婆,闻声从土楼里跑出来,拉着我的手:“哎呀,喜哥呀,怎么这么瘦啦,赶快回家赶快回家。”
坐到外婆家里,我抱着她就痛哭起来:“阿婆,我不考大学了……呜呜呜呜……”外婆搂着我也哭,边哭边拍我的脊背:“喜哥,我们不考了,我们不考了……”
哭了一阵子,我止住了抽泣,外婆也停了下来,急忙起身到灶间端了一个砂锅放在桌子上,一揭开锅盖,一股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鼻而来,原来外婆已经炖了一只老母鸡在锅里。
她拿了个海碗,将香喷喷的鸡装在里面,又拿个海碗装鸡汤,端到我面前。我饿得几天没见过油荤,端起来就吃。这鸡肉稀烂滑嫩,鲜美多汁,我哧溜哧溜大口吃着,不时被烫得直皱眉头,外婆心疼地不停叫我慢点,不一会儿,一只鸡一海碗鸡汤全部进了肚子,捧着溜圆的肚子坐着直喘气。
2
第二天睡到太阳老高才起来。起来后,外婆和舅舅都不在家,灶上热着一锅粥,桌上有煎鸡蛋、榨菜和咸菜。我装了一海碗稀粥,就着煎鸡蛋全部装进肚子,然后起来往溪边走,想找找看外婆有没有在洗衣服。
溪边空无一人,太阳这么高,该干活的都干活去了,女人的衣服也早洗完了,空无一人。他们这座土楼,里面一共有三层,可以住四五十家人,都是外公一个家族的,平时大家干点农活,有的人在外面镇上打工,白天都出去了。
自己一个人在溪边走着,感觉很无聊。见不远处溪边开着一片火红色的花儿,有一个人在那边不知干什么,我就慢慢走过去。走到跟前才看到原来是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女孩子在摘花。
沿着小溪的砂石滩和泥土地的分界线之上,长着一大片我不知名的花儿,碧绿的叶子,火红的花朵,那一片片花朵就像一个个小喇叭,朝着阳光挺起胸膛,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着,把小溪岸边染得红艳艳地,仿佛是一片火焰在燃烧,非常壮观。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女孩转过身,看到我愣住了。大山沟里难得见到陌生人,她有些紧张地问我:“你是谁?”我回答:“我是三婆的外孙。”我仔细端详她,感觉她很美,是山里难得见到的那种美丽女孩。
“哦,你是喜哥?”她嫣然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容很甜。她身材娇小,虽然穿一身乡下人常穿的蓝色衣服,但包裹不住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窈窕身材。
我诧异地问:“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女孩又笑了:“我是刘老师的女儿,你有一年多没来过了,但是从昨天开始,大家都在说你要来的事。”
我也笑了,这个村子虽有几十户人家,大家都沾亲带故,一家有事,大家都知道。刘老师我也认识,是村里小学的老师,在村里也有不少年头。这一年多为了这个该死的高考,我不仅没来过外婆家,甚至很少出门,整天淹没在书山题海中,现在只要跟我一说高考,身上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看着她手上一大束花儿,我问她:“这是什么花?摘这么多干什么呢?”她笑着说:“这是凤仙花,可以把花瓣挤出汁来,当指甲油呀。”说着伸出一只玉手。
她的手洁白无瑕,手指头纤细柔软。修剪整齐的指甲抹了凤仙花汁,红艳艳的,衬得纤指更加修长白嫩。几只手指自然弯曲,大拇指稍向外,小指微翘,呈兰花指状,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小手。
她见我怔怔地看着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收回了手,笑着问我:“要不要去看小鱼儿?”我也笑了,点头答应道:“好呀。”我们两个一起去河边,看着清澈的溪流中游来游去的小鱼儿,边看边聊。不知不觉已近晌午,舅舅在土楼那里大声喊我吃饭了。
要分手了,我突然想起来:“聊了半天,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脸一红,转身就跑,跑了十几步,回头笑着说:“我叫李凤仙……”
中午吃了饭躺在床上午休。想起了上午跟凤仙儿的聊天,她讲了自己的简单情况,她妈妈这些年都在村里当老师,她跟着爸爸在城里生活,爸爸也是老师。三年前去世了,她当时正读初三,后来考上了高一,就在县城的高中住宿,到周末里妈妈会回去家里陪她。可是上了高中后,常常会生病,只好向学校申请停学了。现在跟着妈妈,妈妈边教她读书,边给她治病。
每天下午和晚上,是她妈妈让她读书和帮她补习功课的时间,她不能出来。我自己一个人很无聊,就跟着舅舅进山,舅舅和几个青年在山上老林里种香菇,跟着他们转了一个下午,没有多大意思。晚上吃了晚饭后,这里又没有地方玩,电视也不好看,早早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我很早起来,从我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凤仙家的门,外婆家在一楼,她们的房间在二楼,见到刘老师离开,我就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轻轻地敲她家的门。里面传来欢快的声音:“等一下哦……”过了一小会儿,门就打开了,凤仙儿站在门边,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不敢看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进来吗?”她笑着说:“可以呀。”让开身子,我就进来了。打量了一下房间,里面一共两个单间,一间有一张大床,显然是刘老师的房间,另一间是一张书桌,一张小床,应该是她的闺房,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这幢土楼里住的全是农民,家家户户都乱七八糟,包括外婆家也是这样,只有她家这么干净清爽。
桌上还放着吃剩下的粥和小菜。她对我说,刚吃了早餐,要收拾一下,马上非常麻利地把碗筷收拾进去,把桌子擦了一遍,我看她的动作笑了。她问我笑什么?我说原来以为她就是一个娇小姐,看她这么麻利的样子,倒像个饭店的服务员。
她眼睛瞪了我一下,脸有点红地说:“看不出你还会耍贫嘴,人家哪里像个娇小姐啦?”说得我有点脸红,岔开了这个话题。我看着她开着房门的房间说:“哎呀,你的房间里这么多书呀!我可以进去看看吗?”“可以呀。”
我走进她的房间,桌上放着许多课本,还有摊开的作业,我拿起一本课本,合上封面,一看是《高三数学》,她跟在我后面说:“我高一就申请休学了,妈妈每天给我补课,如果我的身体情况可以,想让我参加明年的高考。”一听她讲到这个话题,我就索然无趣,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她觉察到了我的情绪,马上停住这个话题,就问我:“你喜欢看小说吗?”我回答:“喜欢呀。”她指着书桌上的书架对我说:“我有好多小说呢!”
我抬起头来,看到桌上一个三层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放满了各种书籍,主要是小说。我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妈想让你参加高考,还让你看小说?我妈是不让我看这些书的,从初中开始,我妈只让我看与高考有关的书,不让我看闲书。”
“为什么说是闲书?那些世界名著,读了是有益的呀!我妈说了,为了高考需要读书,可读书不仅仅是为了高考!”她看着我,一双大眼睛很漂亮,长长的睫毛,扑楞扑楞地非常动人。
为了掩饰我的走神,我伸手拿起书架上一本书,那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翻了几页。她看着我说:“这本书很好看的,你看过了吗?”“没有,不过我一直很想看。”“那就借你看吧?这个村里,没有一个孩子爱读书,真的很可惜。”
我欣喜地把这本书捧在怀里,开心地说:“那就谢谢你,我这几天可以好好读这本书了。”
她拿起一本书,是维克多. 雨果的《悲惨世界》,笑着说:“我们来读书吧,这本书我刚读了一半,我们一起读书……”
3
第二天一早,我们和一群土楼里的姑娘们相约要进山。她们上山砍毛竹,凤仙儿要带我去摘野果子。出了土楼的后门,就是通往山里的小径,是一条不知哪一年哪一代铺的石头路,姑娘们在一起就叽叽喳喳的,一路不停地说笑。
小路上的石头被行人磨得黝黑发亮,缝隙中却长满青苔,给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两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灌木和茅草,不时会窜出一只野兔子,如离弦之箭般从路上闪过,吓得我大叫。
那些女孩子马上会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取笑我:“喜哥,你的胆子比女孩子还小呀?兔子都会吓到你……”
一个年纪稍大的姑娘笑着说:“喜哥,你胆子小,要找一个我们乡下的姑娘做老婆,才不会受人欺负。你别找凤仙儿,她也是城里人,你看其他姑娘,看上哪个我就让她嫁你。”
村里姑娘全是沾亲带故,我转过头不想理她们,免得惹出更难堪的话来。众姑娘又是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转头看看凤仙,她却不以忤,保持着矜持的笑容,跟着大家笑呵呵地走。
前面是一个岔路口,一条下坡通向溪边,那里是一片一片的竹林,长满了粗壮的毛竹,另一条是上坡,通向树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为首我叫八姑的姑娘对我们俩说:“我们去砍毛竹啦,你们上去玩玩,要快点回去,小心野兽哦……”
凤仙儿拍拍腰间的砍刀说:“没问题,我带了砍刀呢。”
我们继续往山上走。凤仙儿看我面露不悦,轻轻地对我说:“喜哥,你别生气,山里人是粗俗一点,但心地不坏。”我回答说:“知道她们心地不坏,但是开这种玩笑,我是受不了。”
她笑了笑:“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她今天还是穿一身当地人那种宽裤腿的蓝色衣裤,身上背了一个背包,腰里扎了一条老式的帆布腰带,背后插了一把砍刀。虽然穿得很土,但是胸部高高耸起,腰肢苗条纤细,把她曼妙的身材勾勒出来,心中暗暗惊叹:什么人靠衣服马靠鞍,漂亮的女孩穿什么衣服都漂亮。
她见我直勾勾地看她,脸上泛起一抹红晕,转过头轻轻地说:“马上要到了。”
这是一片原始森林,古树参天,枝繁叶茂。老树根盘虬卧龙,纵横交织,一条条粗大的枝蔓斜伸出来,指向天空。林中有一条小溪,水流不大,在透过茂密的枝叶射进来的阳光照射下,升腾起一片片水汽,云烟氤氲,感觉到林子中云遮雾障,有一种恐怖的气氛。
突然间传来一串凄厉的叫声,把我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抓住凤仙儿的手臂。凤仙笑了,挣开我的手嗔道:“鸟叫声也把你吓成这样……”
继续往前走,发现一些树干上长着许多青藤,藤蔓盘绕在树上挂着一些黄澄澄,形状似芒果的野果子,凤仙儿高兴的说:“这是山里人叫牛合卵的果子,很好吃的。”
前面比较低的地方长了几个,她一个助跑,跑过去跳起来,摘了两个下来,递给我一个。她先吃了一个,我看她怎么吃的,也吃了一个,果然很甜,很好吃。
我们就开始摘了,我看到有些果子长在比较高处,就顺着一棵树往上爬。她叫住我:“别爬这么高,危险……”我笑了笑说:“没事。”继续往上爬,边爬边摘了果子扔下来。
一会儿想下来了,低头往下一看,这么高!感觉脑子一阵眩晕,冷汗冒了出来。凤仙在树下喊:“该下来啦,要回去了……”我的脚在发软:“我不敢下去了……快叫人来救我呀……”声音带着哭腔了。
凤仙儿也慌了,往外跑了几步,大声叫喊:“有人吗、有人吗……”除了回声,森林里静谧地可怕,仿佛连鸟叫声都停止了。
她折回到树下,紧了紧腰带,勇敢地往树上爬。我吓坏了,带着哭腔叫她:“别爬别爬……”她不理我,直接攀到我的脚下,然后托住我一只脚,叫我:“双手抱紧树干,抬起脚!”我把脚抬起来,她把这只脚拉到一个树杈上,对我说:“踩稳!”我踩稳后,她又托住我另一只脚。
这样交替下降,下到一人多高的高处,她在背后对我说:“没有树杈了,你低头看看。”我战战兢兢地往下一看,没多高了,心里安定下來。
她对我说:“你站稳,我先跳了。”我回答后,她噌地一声,跳到地上站稳了,抬头喊我:“下面开始跳,一,二,三……”
我放手奋力一跳,落地后没站稳,她伸手扶我,我顺势搂着她倒在地上。两人面对面相拥在一起,我的嘴唇正好贴着她的红唇,心里涌起快意,一瞬间,仿佛时间突然停歇了。能感觉到她急促的鼻息,一股幽香沁入我的心脾,这种幸福感让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才清醒过来,两人分开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她关切地问我:“没有事吧?”我有些羞愧地说:“没有事,谢谢你救了我。”感觉到脸上一阵阵发烧。
她的脸也红了:“没有事就好,刚才把我也吓坏了,赶紧回家吧。”
中午回到家,不敢告诉外婆,心脏扑通扑通地还一直在跳,也不知是在树上吓的还是与她抱在一起兴奋的。吃饭后午休了一阵,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下午一起床,就捧着《挪威的森林》读了起来。正读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而且一直朝门口走来。抬起头一看,却是外婆带着妈妈走了进来。
外婆和妈妈进了屋,门槛边挤着一群土楼里的孩子,嘻嘻哈哈的。这是这里的习惯,谁家来了客人,都有许多孩子围观。
妈妈一进门,看到我就笑嘻嘻地说:“喜哥,我给你带来你最爱吃的烤鸭……”我头一扭说:“不吃!”妈妈有些尴尬,外婆赶紧打圆场:“喜哥现在肚子不饿,晚上再吃吧……”
“晚上也不吃!你回去吧。”我生硬地回答。
“不可以这样的……”门口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凤仙儿分开孩子走了进来,看到她进来,我严峻的面容如同雪人儿见到阳光,马上融化,露出些许笑容。
她走到我面前,轻柔地对我说:“喜哥儿,不可以对长辈那样的。”我有些委屈:“妈妈肯定又是要来逼我的,我不想读书了,再逼我读书我就跳楼给他们看……”
妈妈问外婆:“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是哪家的?”外婆回答:“是刘老师的女儿。”妈妈说:“哦,难怪,原来是刘老师的女儿,正好你帮评评理,你看这个孩子多不懂事?我帮他找了个复读的学校,再复读一年参加高考,有什么错?”
凤仙儿没有回答妈妈,对着我说:“喜哥,不管妈妈做什么事,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为了你好,你不能光从自己的角度,也应该从妈妈为你考虑的角度来讲。”
我委屈得不说话了,眼泪哗哗地流着。看到我的表情,外婆赶紧跟妈妈说:“大妹,让他休息一阵子吧,又还没有开学,人也不是铁打的……”妈妈也是眼泪汪汪地:“妈,你老是惯着他,现在复读的同学都已经开始好多天了呀……”
外面的孩子一阵喧闹,外婆从妈妈的包里摸出一包糖果,递给那些孩子:“好啦好啦,你们把糖果拿去吃,都出去玩,大人说事情,不要吵了。”孩子纷纷散去,凤仙儿也说:“阿婆,阿姨,我也要回房间去了,不然我妈回来,看到我没有做题,会骂我的。”
她转过头看着我说了句:“喜哥,一定要听妈的话哦……”她的眼神中分明有一种关爱,仿佛有一股暖流,让我身子里升起一股暖意。这个小我一岁的女孩子,那么乖巧体贴,善解人意,内心里感觉好像我的姐姐似的。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痴痴地看着她轻盈的背影,好像一只蝴蝶一样飘了出去。
4
第二天早上,妈妈要回去了,还要赶下午去上班。昨天晚上经过一番理论,她还是没有说服我。我坚决不回去上复读补习,最后外婆打圆场,让我这个暑假住在这里,暑假结束后再做决定。
妈妈最后把我拉在一边,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听外婆说我跟刘老师的女儿很好,她说她也知道这个孩子是个好孩子,只是听外婆说了,她的身体不好,患有严重的疾病,很可能会危及生命。她很严肃地对我说:“喜哥,你们在一起互相帮助,我没有意见,但是不能弄假成真,跟这个孩子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一定要听我的话,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我不太高兴地说:“妈,你不要误解了我们,只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是城里来的,比较合得来,不会有那样的事情的。”妈妈盯着我:“喜哥,你要向妈妈保证的哦!”我点点头。
吃了早饭,舅舅用摩托车把妈妈送到镇上去坐车,外婆也有事出去,我自己在房间里读小说。
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听到凤仙儿站在门口问:“家里有人吗?”我高兴地走了出来。她问我:“你妈呢?”我笑着说:“已经回去了。”我招呼她进来坐下。
她坐下后问我:“你不回去复读?”我笑着说:“不去!经过跟妈妈的斗争,她终于同意,我胜利了!”
她面露关切:“这样跟妈斗争对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次胜利了,但是能够确定你就是对的吗?”看到她这样,我也有点懵圈,是啊,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
她接着问:“你不读书,今后的人生怎么走,想过了没有?”我笑着回答:“人生的路有许多条,为什么一定要固定走一条路?不读大学,今后的路子也很多呀!比如说我的舅舅,还有村里这么多年轻人,有几个读过大学的呢?照样可以生活。”
她摇摇头:“喜哥,我不是故意跟你抬杠,可是你想过了没有,他们不读大学,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结果吗?你问过你舅舅没有,他是不是因为家庭的原因才读不上大学的?你妈妈是不是因为读了大学才从这个山里面走出去的?”
我正想要怎么答复她,她又接着说了:“你昨天说山里姑娘粗俗,你想过没有,她们的粗俗也是因为读书读得少造成的呢?”
我陷入了沉思,心里在想,她说的真是有道理,我为什么没有想过呢?我只是因为这些年被妈妈、爸爸逼迫着读书,心里产生了严重的逆反心理,但是不读书,我又能做什么呢?跟舅舅一样到山里种香菇?我可干不了。
我们两人沉默了许久。凤仙打破了沉默:“喜哥,这本《挪威的森林》,你读到第几章了?”我拿起来书本翻开,回答道:“看到第五章了。”她笑了笑,轻轻地对我说:“那你接着读第六章,记住里面有一句话:‘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读完后,慢慢领悟一下,好吗?”
她起身要走了,回头看了我一眼,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抚了一下。我抬头看着她那双清澈、深邃、美丽动人的眸子,里面既有关切,又似乎有些许的责备,令我感到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似的。
我赶紧翻到书里她说的那一段,认真地读了一遍。一个上午和中午,我都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反复思考着凤仙跟我说过的话,突然发现原来我陷进了一个误区。我真是厌恶了读书和补习,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不参加高考,今后路子要怎么走?自己已经十九岁,却还会陷入意气用事的困境之中。
中午也没有休息,一个下午还在思考这件事,大约下午五点多,凤仙来到门口喊我,我急忙跑到门口,她悄悄地跟我说:“我妈回来了,我把你的事向妈妈说了,妈妈叫你过去呢。”我心里有点紧张,拉住她的胳膊问道:“你妈有生气吗?会不会骂我?”
她笑了笑:“我妈的性子最好了,从不乱骂人的,跟我去吧。”
我跟着她,忐忑不安地上楼到了她家门口。进了家门,她妈坐在她的书桌前,听到我们进来,马上起身和蔼地迎了上来。我以前见过刘老师,但面对面还是第一次,这个村里的孩子包括舅舅基本上当过她的学生,我叫了声:“刘老师。”她笑着叫我坐下。
她微笑地对我说:“喜哥,我听凤仙讲了你的事,你妈要叫你回去补习,你不愿意去。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也别浪费这两个月的暑假时间,我正好在给凤仙补习,你们两个一起补习。正好她没有上过高二高三,你上过,我给她讲的课程担心跟学校正规教育的不一致,你们两个一起学习。如果我讲得不对,你帮我指出来,这样也帮助了凤仙,两个人一起提高,好不好?”
我有点犹豫:“可是我没有课本呢?”凤仙儿笑着说:“没关系,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起读同一本书。”我按捺住内心的喜悦,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成了同学,两个人的班级,老师是她妈妈。应该承认,她妈妈是最好的老师,认真又有耐心。时间长了,我也知道了一些她的事情,虽然教的是小学,但是她有扎实的师范大学功底。原来也是高中的老师,二十年前,因为一些偶然的因素,被下放到乡下的小学来教书,对高中的教学,还是有功底的,而且她也经过认真的复习和备课。凤仙是一位冰雪聪明的女孩,虽然没有读正规的高中,理解能力很强,我这读过高中的学生,许多方面还不如她,她对我来说是亦师亦友,帮助很大。
她妈妈每天上午和下午前两个小时在小学教书,放学后就回来教我们,一直教到晚上。第二天上午和下午做作业,连周末都利用上了。跟一个漂亮的女孩做同桌同学,耳鬓厮磨,对于情窦初开的我,确实是很有推动力的。
一个多月后,我回了一趟家,想买一些教辅材料带回去。爸爸妈妈非常高兴,妈妈见面就问我:“想明白了吗?回来复读?”我回答:“想好了要参加高考,但是不回来复读,我要跟刘老师的女儿一起读书,一起参加高考。”妈妈有点犹豫:“我听外婆说过,你现在跟刘老师的女儿一起复习,很认真,但是那种学习氛围行吗?”
我打包票:“妈妈,放心好了,刘老师原来也教过高中。你把我挂在复读班里,我不参加复读,但是回来参加复习的半年考试,行吗?这样就可以放心了吧?”妈妈还在犹豫,爸爸在边上拉了她一下,妈妈也只能这样了。她对我说:“那一言为定,半年考试,如果考不好,还要回来的哦。”我点点头答应。
这时爸爸提了一个双肩包出来,我打开一看,里面全部是我原来的课本、题本和练习册。原来那天我离家出走,爸爸妈妈紧紧地跟着我,把我扔在垃圾箱里的书全部拣回来,而且整理干净收好了。我上前抱着妈妈大哭了一场。
5
两个人一起读书的日子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半年考的时间,我回城里参加了考试,成绩出来后,教过我的老师都感到诧异,以前我各科成绩基本上都是在底部区域,现在却进入中上区域。妈妈也彻底放心了,我住在外婆家,妈妈时常会托人捎些城里好吃的过来,当然每次都不忘给凤仙儿捎些小礼物。
美中不足的是,凤仙儿犯了几次病,每次都是不明不白地突然晕厥过去,还好备了有药,服用后就能慢慢缓解。
欢乐时光总是很快,就要到高考季了。在一个月圆的晚上,我们来到小溪旁,溪边空无一人,借着月光,凤仙指着溪边那一片花儿开心地说:“喜哥你看,凤仙花儿开了呢……”
我们俩走到盛开鲜花的草地旁,我弯腰下去想采花,凤仙拉住了我:“喜哥,我们不采,等高考回来再一起采……”我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沿着溪边走到平日里妇女洗衣服的地方。
这里有几条长长的的青石板,我们把裤腿卷过膝盖,坐在青石板上,双双把脚浸到清澈见底的溪水中。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中,照着大地如同白昼,可以看到她一双大腿洁白圆润,皮肤光滑细腻,水中的脚丫子秀气匀称,抹了凤仙花汁的趾甲,红艳艳的很漂亮。
我们俩肩并肩靠在一起,凤仙儿幽幽地说:“喜哥,高考马上到了,我的身体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去呢。”我急忙捂住她的嘴,急迫地说:“别乱说,一定没问题的。等高考完了,我带你遍找名医去看,一定能治好的。”
她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泪光闪闪。我心中涌起一阵怜惜之情,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揽到怀里,深情地吻着她的红唇,她也不推拒,主动地迎合着我……
高考的日子就要来到了,她留在县城的考区。我提前一个多月回到家里,准备参加本市的高考。她和我约定了,这段时间谁也不联系谁,高考成绩出来后再联系,
三天的高考很快就考完,考完最后一科出来,我心里就有底了,感觉985、211是没有问题。这份喜悦第一时间就想与凤仙儿分享,另外还想知道她考得怎么样,因为如果不出意外,她的成绩应该在我之上。
给她家里打电话,始终没人接。我就打到外婆家,是阿狗舅舅接的电话,我一问,他就说你不知道吗?我顿时懵了,问他知道什么?他说凤仙儿住院了呀。
爸爸妈妈陪着我,连夜打了一辆的士赶到县医院。到了她的病床前,夜色已深。看到她面容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刘老师也在床前。见到我后她勉强挤出笑容,用虚弱的声音说我不该连夜赶过来,她说自己没事。
刘老师在病房外小声地告诉我们,她前一段时间的状态就不好,为了不影响我高考,一直吃大量的药维持着,但是高考前半个月又发作了,所以没有办法参加高考。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本想留在医院陪伴她,但刘老师说医生有交代,现在需要静养,不能吵她。我只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在外面找了个旅社住下来。
第二天早上再到医院,刘老师告诉我,她已经住进重症监护病房,我只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到我们那个城里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接到一所北京211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开始了大学的生活。凤仙儿去世的消息是很久以后舅舅才告诉我的,他说刘老师交代了不能马上告诉我。知道这个消息后,我痛哭一场,伤心了很久……
之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娶妻生女,时光如流水般流逝,往事渐渐模糊。但是二十年了,凤仙儿的音容笑貌在心里始终存在,我内心深处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始终珍藏着19、20岁那年的记忆,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孩一直在我的心中。
尾声
离开这个村庄后,一直没有回来过,外婆去世时,我正在读大学,妈妈也没有告诉我。二十年忙忙碌碌的人生,也算事业有成,又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次旅行源自阿狗舅舅的热情邀请。自从土楼村落被开发成旅游区,政府投资修了柏油马路,土楼也由政府牵头,被相关企业购买后进行了整修,成为网红旅游热点。
舅舅利用出售土楼中房屋的钱,自筹了资金,建了一幢三层楼的“阿狗客栈”,自己当了老板,生活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变,打了三十多年光棍的他,也娶了娇妻,一口气生了三个男女娃儿。
他邀请我们一家前来度假,留下一套最好的客房给我们住。一连两天美酒佳肴的招待,原始森林和小溪漂流的旅游让妻子和凤儿很开心,这种原生态的旅游项目,她们还是第一次参加。
这天晩上酒饱饭足后,妻子和舅妈在聊天,我和舅舅站在楼房栏杆处吸烟。我悄悄地问他:“凤仙儿葬在哪里了?”他转头看了看屋内,悄悄地问我:“你老婆知道她吗?”
我笑了笑:“我一结婚就告诉过她,她是一个很贤惠的女人,没关系的。”他也笑了:“我明天一早带你去。”
一夜未眠,脑海里老是出现她的面容,那清澈明亮的眸子,甜美的笑容,娇小玲珑,曼妙窈窕的身段,始终挥之不去……后来睡不着,干脆走到客栈外面抽烟。
天刚放亮,舅舅就来找我,带着我出门。整个村庄还在睡梦之中,除了听到几声狗吠,显得很安静。沿着铺着石头的小径向溪边走,到了溪边再往前,居然走到那片长满凤仙花儿的草坪。
我有些疑惑,这里我昨天来过,没有见到有墓地呀?舅舅不言不语,把我带到草坪边上,鲜花丛中有一块七八十厘米高的石头,其中一面被磨平,上面刻着“凤仙花儿”四个字,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
由于时日已久,字儿上面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磨平的一面也发黑,长满了青苔。我转头看着舅舅,他点了点头:“这块石头是刘老师立的。自从凤仙儿的骨灰下葬后,她就辞了老师的职位离开,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泪珠儿不断滚落。从包里掏出一包佛香,抽出三支点燃后,默默地拜了三下,插在石头前的泥土里。从包里掏出那本已经卷了边的《挪威的森林》,心里默默地念叨:“凤仙儿,您在天上一定成了花神了,祝你在天上幸福欢乐,健健康康,永远开开心心。这本书我读了二十年,今天就还给你了……”
我将这本书拿到鼻子前嗅了一下,仿佛还能闻到她的体香,当然也浸透了我的汗味。用打火机点燃了,在凤仙儿的坟墓化成了火焰,与周边像火焰一般开放的凤仙花儿融成了一体……
我双手合十,仰望天空,心中怀着深深的感恩之心:感谢上苍!在我的人生陷入泥沼的时候,让我遇见了凤仙儿,这位至纯、至洁、至真的女孩子。将我拉出泥沼,当我走向坦途,她却像美丽的天使般扇动着洁白的翅膀,飞向苍穹……
舅舅把我从冥想中碰醒,拉着我往回走。顺着斜坡走向土楼,这时太阳升起,整个村庄开始喧嚣。
我们俩不言不语地走着。我默默地想着《挪威的森林》中那段话:“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重逢。即使是你最心爱的人,心中都会有一片你无法到达的森林。”
我在心中到达过凤仙儿的那片森林吗?也许到达过?也许,也许从未到达也无法到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