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是最后一个到达会场的人。
一张深褐色会议桌周围坐满了人。涛觉得奇怪的是,会议桌一端只坐了两个人,而另一端则密匝匝坐满了人。涛想那两个人是领导跟马仔了。马仔作为活跃气氛和强调重点的桥梁,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会议室里那些靠近领导的人显得坐立不安,而那些躲在远端的人神色坦然。这让涛想到深海猎食的鲸鱼,在追逐一群仓皇逃窜的磷虾。
涛被告知这是一场高层领导的沟通会。涛从未见过如此高级别的领导,他想领导也未曾见过他们这样的虾兵蟹将。
涛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幸运找到了一个领导身后的位置,这里可以看到领导的伟岸后背和对面那些谄媚的嘴脸。那里有一大片阴影,瘦小的涛坐在那里犹如躲避在雪松的冠羽之下,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会场静匿的可怕,会议室有一些抽鼻涕和咳嗽的声响,众人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显示出奴性的恭顺和卑贱,涛看到人们在各自位置上剑拔弩张攻守兼备。领导干咳一声,开始用那暮鼓晨钟式的嗓门做了开场发言。涛后来觉得,有些能力是他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比如一次娓娓道来的开场发言,这让涛觉得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却如春风细雨一样沁入心底。每句话都恰到好处,既有威严又有关爱。涛开始为自己的浅薄有些惭愧了。
领导发言结束,会场重新陷入死一样的静匿。领导反复声明,今天是民主讨论,大家畅所欲言。但会议室里依然充斥着粗重呼吸抽鼻涕和淅淅索索的响动声,马仔不失时机的强调说,对对,部长百忙之中跟大家开这个会,要抓住机会!底下的人低着头搓手,偶尔抬头露出一张紧张拘谨的脸。马仔见场面尴尬,说道,既然没人说话我就点名了,就按逆时钟走向依次开始吧。然后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人们开始小心计算自己的位置座次和琢磨措辞了。
第一个人无疑是倒霉的,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员工,涛本想着这人该紧张的语无伦次的,那人站起来,他脚趾先蜷缩起来了,反复摩挲地毯。但未曾料到这人竟然侃侃而谈起来,涛不记得那人说了些什么,只是记得领导眼里那欣赏的眼光。涛其实希望那人跟他一样语无伦次的。但那人的发言并不得体而是直白莽撞,但这样的莽撞的台词一下子把气氛活跃起来,领导严肃的面孔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疼爱,领导略微呵呵发笑的时候,底下已全然笑成一片了。紧张压抑的气氛一下子沸腾起来,领导的略带嘲弄的回应,马仔适可而止的补充和加强,使得这样的沟通变得不那么困难。发言在依次进行着,人人都在竭力维护发言规则的严肃性。涛觉察那些人都很聪明,都默契的选择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既不会引起尴尬,又能让自己在领导面前有所表现。如果恰好获得了领导某些玩笑回应,人们脸上立刻溢满了夸张的笑,在气氛的感染下,甚至有些人眼里已有了晶亮的东西,在灯下一闪一闪的。
涛尤其佩服在规避掉敏感和重复话题之后,人们还能在所剩不多的话题里推陈出新而不失幽默。涛觉得原来身边人才济济且深藏不露。涛在计算着轮到自己发言的时间和话语,并想好了一个话题,为了避免被人抢先又准备了一个。涛在这样的部门已呆了数年,想到还要应付如此窘境便有些愤怒。但愤怒归愤怒,此时还得等待那些磕磕绊绊的发言。涛又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摩挲地毯,涛想做领导真好,那颗头颅一定什么都知道,但什么也不说破,只是欣赏这些内心压抑却强作欢颜的奴婢们拙虐的表演,涛觉得领导很坏,本来无事,却有意营造这样一场会议来给自己扬名立威,让他们认识到谁是主人谁是奴婢。涛想到这些更加怒火中烧,领导的硕大屁股在眼前近如咫尺稳如泰山,涛想到了领导的收入是他们的百倍之多,于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品质能超越他们百倍。涛突然想领导那裹在幽暗处的屁股一定是硕大丰满的,品质一定超越常人百倍,涛眼前顿时浮现出无数个白花花的小屁股,中间簇拥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肥腻屁股,而那上面滋养着一颗英明睿智的头颅。
涛眼前正对着领导硕大的屁股,涛在混杂油漆汗液香水味里分明觅到了某种氨味气体,它让涛突然窃笑了一下,似乎获得某种戏剧性的成就感——原来至高无上的高层也是会在会场偷偷排气的。
冗长乏味的发言依然不折不扣的推进,涛开始焦躁的抖腿,涛想躲在这里真好,无论做什么想什么都处于灯下黑的绝妙处境。涛的目光落在地面的一处暗褐色的地毯毛边上,想着那里一定隐匿着蠕动的蚁虫,涛觉得作为一只飞虫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于是涛正好看到一只飞虫从那幽暗的地毯角落冉冉升起,在空气凝滞的会议室,在油漆汗迹香水的混杂气味里茫无头绪的乱窜,在苍白的灯下翩翩盘旋,在一群茫然的脑袋之上做潇洒的俯冲动作,然后准确找到了领导那颗硕大的秃顶头颅以及一块光洁平地,飞虫后来在那尊神佛一般的尊贵头颅上悠然降落,然后用一对细足慢条斯理梳理了自己精巧的羽翅,又经过一阵煞有其事的沉吟后开始探索四周。飞虫很快钻进了那丛卷发形成的密林,密林里浊气冲天污浊不堪,地面沉淀了一层脱落皮屑形成的地毯,高低起伏且挥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这使得飞虫的探险格外艰难,糟糕的环境刺激了飞虫的排泄神经,于是它开始撅靛撒尿。当那股尿液往斜后方激射而出时,一阵巨大的嗡嗡震动自细小的脚底板传上来,原来领导此时开启了他富有金属质感的厚嗓门,飞虫觉得要被那种声波震的天旋地转,这使得那条尿液在空中摇曳不定。完事后的飞虫放松下来,先做了几个后空翻,又对着虚空中的镜头做了个剪刀手,还扭曲脸部做出了虫子特有的诡异的笑。飞虫终于对这样的探险厌倦了,它让自己再次腾空而起。
它来到了那张脸的前方,它近距离的观察着这张脸,它已见过许多张人类的脸。但它从未见过如此肥大丑陋的脸。溢出鼻毛的硕大孔洞翕动不已,喷射出眩晕的热流让它摇摇晃晃,鼻孔下面竟然是一张深渊一样的嘴,里面飘出烟味口臭,它通过数万只的复眼甚至看到了领导肥大的脖颈上一圈赘肉,它奇怪如此丑陋的头颅之下,怎么有那么多张奴颜婢膝的膜拜面孔,支支吾吾的遮掩自己或者表现自己,而这样的头颅被踩在脚下,在你微不足道的飞虫的脚下。在一股强烈的护发素气味刺激下,飞虫终于忍受不了腾空而起,飞虫觉得这样的游戏了无趣味,于是毅然震翅冲着窗户飞去。
窗外的夜空旷无垠,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澄澈深邃的夜空要把万物吞噬归零。突然飞虫身后传来一阵猛烈的哄笑,整座大楼都被撼动了,它差点从半空跌落。它回头看到会议室里人们笑的莫名其妙笑的前仰后合几乎要涕泪交流了,人们眼里透着真诚且崇拜的光。它猜那应该是睿智的头颅又开了一个幽默的玩笑。而那头颅却处乱不惊仅是微微颔首而笑。它想那一定是它的那泡尿渍激发了头颅的灵感。
会议室里的涛突然觉得这个领导是和蔼可亲的,领导再怎样毕竟是衣食父母,在这样你死我活的内卷环境里为他们遮风挡雨争取利益,要不是这领导他们恐怕早已鸟兽散了。怎么可以如此狭隘刁难呢?涛觉得那么多芸芸众生都跟领导和睦相处自己又为何莫名其妙呢?涛后来为自己的浅薄狭隘有些惭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