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认为,早春是一年所有时间中最神奇、最神秘、最神圣的。它是万物在忍耐了一冬的严寒、蓄积了一年的能量、压抑了一季的期盼后,初现的第一缕生命的曙光。看似朦胧初醒,实则蕴藏着极大的生长冲动。
所谓早春,就是每年农历的二月光景。这一时期,春风料峭,但已相当有力度。从江南水乡,到茫茫戈壁,春风烈烈地扫过,可能并不温和,依旧刺面砭骨,但它一定是湿润而清新的。风行之处,寒相始开。积雪消融,汇成涓涓细流;冰河初裂,重现粼粼波光。
就是这样的春风,化作遮天蔽日的浓雾,凝成绵绵不绝的细雨,对大地上的生命开始亲切地召唤。于是,我在绿野中、在道路旁、在花坛里,看到了一个个奇迹:垂柳如秀发般的细条上绽出了不计其数的新芽,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每一根柔软的枝条上,如珠帘一般。那一簇簇高大的石楠树早已将它鲜艳的叶芽充分暴露在凛冽的风中,长得一树鲜红,任凭寒风侵袭,这些芽儿依旧义无反顾地生长,在最脆弱的生命阶段里拼搏出最灿烂的光辉,这不由得让我肃然起敬了。春雨洒向竹林,洗去了浮尘,还竹子以青翠盎然的本色,更唤醒了林间稚嫩的笋芽,它们好奇而警觉地偷窥土地外面的世界。春风扫过荷塘,摇曳了几下去年的断梗残蓬,在水面激起微微涟漪,荡开了三五片早醒的浮萍……
“香梅一枝天地春”,早春的梅花应时而放,她是最美丽优雅的报春者。在广场花坛里,在图书馆旁,梅花一树树、一丛丛,层层叠叠,争相开放。五片柔嫩的花瓣,一撮鲜亮的花蕊,这便构成了一个美的基本单元。红花聚成一团,则化作一团彤云,白花合为一簇,则化作一阵浓雾。浓浓的香味从花枝中流泻出来,融在风中,飘向远方。有心者惊诧于这幽香的优雅与坚贞。有情者寻香而上,在危楼外、斜径旁,找到了这一片胭脂色的霞。感叹没想到在这样人迹罕至之处,长着这样几棵其貌不扬的树,却开出了这样一片醉人心脾的景!我微微笑了笑,在花林间一边从容漫步,一边吟诵着:“无意苦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花林之中的赏花人,善画者工笔细描,善拍者精密调焦,试图以各种各样的手段把这幅美景定格下来。似乎在所有人心中,都强烈地感知到一个主题——美太容易逝去。盛开的梅花转眼间就开始凋谢,被这料峭的春风无情地撕扯、抛洒,想必过不了几日,春风再暖些、再强些,就会有人在林间感叹:“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但那个人一定不是我,因为我不是贾宝玉,更不是林黛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花开自有日,花落自有时,我们大可不必为转瞬即逝的美而伤感,因为我们伤感不起。试想你我短暂的青春中,能有几次花开花落?只求青春无悔,此生足矣!
“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这是唐人唐彦谦的咏兰名句。前年冬天,正是由于读到了这首古诗,我欣然跑到山里刨来了一株兰草,种在花钵里。没想到数月之后,早春的东南风刚刚吹起,这株兰草便慷慨地开出花来,典雅的清香浮满了我们小小的寝室。我把它移至春雨中,细密的雨点洒向它那绿如翡翠的花瓣,在它的叶尖汇聚成水珠——越积越大,最后突然化作一股细流,缘着叶脉滑下,直渗到土壤里。而那叶尖又在积聚新的水珠了。多美啊!让我如痴如醉地看了好几日。但很快,花朵渐残,连绿叶居然也开始枯萎了。我心急如焚,浇水施肥,手段用尽,也没能挽救。从此以后,我在山中又数次发现野生兰花,但我再也没有采挖过。不光是害怕自己拙劣的养兰技术又会暴殄天物,更是因为每当我心中燃起贪婪的小火苗时,闭上双眼,就会看到那株在风雨中摇曳凋残的兰花,只留下冷冷的幽香……于是,心中的火焰便很快熄灭了。那个早春,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四时代谢,万物死生……我们的祖先对世界的全部思考,凝华成了这样十六个字。而我的思考、我的喜好,只限于一个早春,还曾洋洋得意地用“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来为自己的认识加冠戴冕。却没有想到,真正走进早春以后,我才发现,早春中一样有丰富的科学真理,一样有无尽的悲欢离合,一样有高深的哲理禅思,一样有奇妙的灵秀世界……我万万没有想到,一瓢早春,竟然又藏着一个弱水三千!在大自然面前,我不过是个喜欢给自己加冠戴冕的芸芸众生的一员,滚滚红尘的一粒。
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庄周先生的哲理此时倒成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讽刺,我再不敢谈什么理解、道什么感悟了。我只剩下了采撷,只能让心如史前人类一样散发赤足,在早春的原野里采一朵花,掬一捧土,寻找果腹的食粮,铺设容身的草窝……百年之后,再把采撷到的一切悉数还给自然。
请不要忘记,不论以何种方式,我们一直都在执行这个亘古不变的轮回。早春,就是这个轮回的起点。
201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