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阅读《蒲柳人家》,一直在思考:这篇小说的特色到底在哪里呢?没什么曲折的情节,可人物个个鲜明,让人过目不忘。后来细想,我觉得,第一是独特的语言风格,口语化,俚语,如评书一般,让你读着读着停不下来。第二是人物的出场方式采用糖葫芦式的串联,这是对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的传承。先前提到的人物,在后文逐渐补充完整和丰满,没有闲笔。这与我所认识的小说其实是有距离的。
小说这种文体,到底是以什么取胜呢?我一直以为是曲折离奇的情节和鲜活的人物形象。可读了阿城的《溜索》和刘绍棠的《蒲柳人家》这两篇小说后,我才意识到小说有另外一种欣赏方式——那就从语言入手。
《溜索》中的那次惊心动魄的过江之旅,除了那个惊险的场面之外,记住的多是“移来移去”“小过去”“马帮如极稠的粥”等精妙的语言。《蒲柳人家》更是如此,“一丈青大娘骂人,就像雨打芭蕉,长短句,四六体,鼓点似的骂一天,一气呵成,也不倒嗓子”,“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个耳刮子抢圆了扇过去;那个年轻的纤夫就像风吹乍篷,转了三转,拧了三圈儿,满脸开花,口鼻出血,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沙滩上,紧一口慢一口倒气,高一声低一声呻吟。几个纤夫见他们的伙伴挨了打,唿哨而上;只听咯吧一声,一丈青大娘折断了一棵茶碗口粗细的河柳,带着呼呼风声挥舞起来,把这几个纤夫扫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纷纷落水。”这几句话一气呵成,仿佛让人看到一丈青大娘的泼辣与凶悍,让人望而生畏,不也直视。
汪曾祺先生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要使语言生动,要把句子尽量写得短,能切开就切开,这样的语言才明确。可见,小说是需要放声朗读的,读出那种语言传递的思想与情感,读出那种蕴味,这才是欣赏小说的基础与方法。
再拓展一些,那些沈从文湘西风情的小说如《边城》,汪曾祺的小说《受戒》等,哪一个不是这样的风格。而我们对传统小说的认识,大都是情节类的小说。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情节的环环相扣,读着读着,我们的心中会一直在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林冲买了解腕尖刀,到底报仇了吗,草料场回不去了,在山神庙怎么过夜等。往往只关注“写了什么”,却不太注重“怎么写”,可很大一部分小说却不是这样,需要我们解读时也用另一种方式去做。
《荷花淀》就是这样的小说,它诗意风格,美好的意境是最大的特色,重点就应该放在语言的品味上,“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这样的语言就使得一个的艰辛的劳动场面充满美感,给人无穷的想象空间。还有后面离开时的微妙情感的传达:“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你走,我不拦你”一句表明女人的申明大义,可“家里怎么办”却传达出她的柔情与不舍,以及不愿明确表达的羞怯之情。
《孤独之旅》中的情节其实也是淡化的,那些对于鸭群和暴风雨的描写却占了很大比重,尤其是最后暗示杜小康成长的语言,则更为精妙:他惊喜地跑过去捡起,然后朝窝棚大叫:“蛋!爸!鸭蛋!鸭下蛋了!”其实,普通的表述应当为,“爸!鸭下蛋了!”这是经作者这样处理,先是“蛋”,然后是“爸”,再完整地表述,就把主人公的惊喜表达得淋漓尽致。
汪曾祺说,“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是和思想内容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可以像橘子一样剥下来扔掉,世界上没有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没有没有思想的语言,语言是小说的本体,是附加的,不是可有可无的。”可见,当我们打开欣赏小说的另一扇窗户时,才明白小说也是丰富多彩的,它有诗歌的灵动,有散文的情感,也有戏剧的场面与波澜,难怪说小说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呢!
读小说,品语言,小说才能读出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