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下班,单休、双休,我来到尚风集团已经三个多月。申尚风经常外出,林枫一手一脚带着我,文件整理、文件制作、文件查阅、会务、接待访客……
“Mary你上手挺快的呀”,这是林枫经常对我的嘉奖。我没有理由不赶紧上手、我也只有赶紧上手,才能深入到下一步的工作。“你没有试用期”,这是人事专员跟我说的。没有试用期是否意味着随时被解雇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小心翼翼地完成林枫交代的事情,保住这份工作。尚风集团内定的试用期是三个月,三个月过去了,我还在这里,没有被解雇,我在内心舒了一口感激的气。我拿到的月薪是六千,公寓租金已提前支付半年,不用支付租金,这个月薪对我来说,已有富余,每月汇三分之一给我爸,我弟弟都在读高中,大的弟弟明年就要高考了。
“张总,您要的文件。”我敲开张成功办公室的门,小心翼翼地摆在他办公桌面,“张总,要没其他吩咐,那我先出去了。”
“有,下午和我去一趟龙岗工厂。”
“龙岗工厂?我过去要做些什么吗?”我满脸疑问看着他,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一丝惊慌。
“你下午有别的安排吗?”
“有……暂时没有特别的安排,但我得先跟林姐说一下。”
“好,我刚也留言给她了。你过去帮我对接些材料,张彬请教了。”他拿起杯子,欲饮时又冒了一句,“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了。我去找林姐说一下,下午我们几点出发呢?”
“1点吧。”
“好的”。张彬是他的助理,申尚风这几天在出差,他都跟林枫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退出了他的办公室。林枫对这个安排倒是没说什么,吩咐我配合他,“张总这是看好你呀!加油。他一般不带新人的。”
我没想到张成功会自己开车,他拒绝了我让行政司机帮忙的提议。我背着包包,看着电梯门上的两倒影。一点多正是午休时间,下楼的人寥寥无几。我还找不到话题来打破电梯间里的沉默,偷瞄着电梯门上另一个倒影的脸。
“Mary你考驾照了吗?”他终于先开口了。
“有的。但是很少开,没在深圳开过。”这是实话,我家里没车,大三拿到驾照后几乎没开过,更没在大都市市区内上过路。我像条件反射般地预想到了,他可能要我当司机的想法。
“要试一下吗?在深圳开车上路。”他说到。
“这次,还是不了吧。我不太敢,没在市区开过呢。”我表示了拒绝。
“没事的,我在旁边看着,试试?”
“还是不要了。”我明确表示了拒绝。虽然是上司,可是他先开始否定了我让行政司机开车这个更为靠谱的提议的,我不想冒险在路上出差错,罗湖市区到龙岗工厂要差不多两个钟,这个时段的车流不算繁忙,可着实也让我害怕。还是下次再试试吧。我坐在副驾位,盯着前方,瞄着他娴熟地打着方向盘,回答着他偶尔蹦出来的一句一句谈话。让尚风集团二把手开车让我心有愧疚,可此时的我确实打不起信心,无能为力。
张成功看着年纪跟申尚风差不多,也是四十来岁,申老爷子还在当一把手时,他就已经在尚风集团了,按照他官网简历说的,他在尚风集团已贡献了十五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臣子。我经常在公司看到他一脸慈祥、长者般地笑着跟同事说话。张总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没有领导架子。这是我在公司听到别人对他的评价。可没有领导架子不意味着他没有威严,严格同样是我听到的别人对他评价。
“申总什么时候回来?”他把话题从跟我讲解如何开车、打方向盘、深圳交通情况上转了回来。
“预计是下周一。”申尚风的行程表现已交给我来填写。
“他出差快一周了。”
“是的。”
“这次去云南,是要见什么人吗?”
“这点我不太清楚。”这是实话,我只负责按照吩咐填写申尚风的大概行程,具体要见谁,很多时候,我并不清楚。
“你去过云南吗?”
“没有。”
“没去过那边旅游,挺多景点的。”
“是的,没去过。”云南景点多,我当然知道,可我负担不起一趟任性的、远程的旅游。上学、兼职,我没有闲余的时间、金钱去旅游。大二那年我爸工作时发生事故,从三楼摔了下来,保住了一条命,可脊梁骨摔断了,他躺在手术床从手术室出来时,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虚弱、衰老的面容。再过两年,他就要五十岁了,那一刻我正式意识到他要老了,在我旁边哭肿眼了的母亲也要老了。他俩同年人,二十五岁结婚,我是他们活着的最大的孩子。
“我们集团是做玉石起家的,也是在云南起家的,有机会你可以去一趟。”
“嗯。期待着有机会过去那边学习。”我一脸认真地回答着他,“张总,我们这次去龙岗工厂主要是做什么呢?”一路上,我终于主动问了个问题,在出发前、他办公室内问过他,可他没给直接的回复,只抛出句“待会跟你说”。
我想,叫我陪同他到龙岗工厂应该只是个临时安排,一时兴起的,有我无我,问题都不大。张彬不是临时请假的,他在两小时前抛出的“待会跟你说”,到现在都还没有兑现。不管是否有我无我都一样,我想尽量减少自己出错,我侧着身子,等着直视前方、手握方向盘的他回复。
“你不用紧张,是个客户过来工厂,想了解产品,他们安防体系的。”他瞟了我一眼,“你知道我们紫光电筒都有哪些用处吧?”
“我大概知道些,”这是真话,“我看产品宣传册上介绍的,才知道还能在安防、勘测上有这么广的应用。”
“为了做好这块产品,我们请了不少技术员,光用在鉴定玉石这些,就太浪费了。”
“是的。”林枫有跟我说过,玉石鉴定毕竟是笔小众的生意,是笔高额的小众生意。
“厂长应该都安排好了。你到时候跟我一起接待就好。”
“好的。”
“你都这么少话的吗?”
“啊?”
“我看你平时都很少说话。”
“有吗?可能是平时比较少跟您对接。”少说话多做事,是我爸教我的,他自己好像就信奉着这条准则,我妈是反对的,“做了事情就得让别人知道,藏着掖着不说话,就会跟你爸一样了”,她经常会跟我说这句话,但不会当着我爸跟我说。我觉得我爸是对的,我妈也是对的,做了事情,我得自己琢磨对时间去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张彬请了一周假,他回来前,就要你多帮忙我了。”
“好的,能跟您学习,是我的荣幸。”
龙岗工厂所在的地皮是尚风集团买下来的,三千多平方,两栋7层楼的建筑,一个停车场,被两米高的砖块与铁条组成的栅栏圈着。一栋楼是厂房,一到四楼是做电筒相关产品的厂房;四楼以上是首饰厂,做金银,还有玉石,两个工厂,都是归李厂长管的。另一栋是生活楼,一楼饭堂,上面的都是宿舍。厂房一楼大半被做成办公室、会议室。到访客户开来了两辆七座车,下来了十三个人,我跟着张成功、李厂长引着他们到会议室,寒暄了几句,喝了茶,听了李厂长安排的集团及产品简介环节,花了40分钟,走完一到四楼厂房后,回到一楼会议室。
十二个人中有一人是司机,其余十一人都有进来会议室。带队的是五十多的男人,目测一米七高,精壮身型,张成功叫他处长,听他的自我简介,是从别市调过来深圳的。十一个人种有三个女人,技术员,采购部,器械管理部都来人了。李厂长安排技术员拿着实物讲解产品,我带着疑惑在键盘敲出了一堆技术术语,对方一行十一人提出的疑问,以及我们这边给予的回复。会议六点半结束,张成功提出宴请他们的安排,被婉拒了。张成功、李厂长和他们一一握手,看着他们上车,看着车子开出厂区大门。
“李厂长,那些礼品留五份我带走,其他的放回去吧。”十二份礼物是张成功特别安排的,一样的包装,张成功还打开了几份查看。
“现在回市区,路上堵车,要不我们先在这边吃饭?”张成功说道,“李厂长也一起啊。”
“我都可以的,听您安排。”
“好。”李厂长应着话,边交代身后的人去厨房安排。“你们先过去,我回去办公室一趟,等会过来。”
厂区员工有快三百人,穿着深灰色、白色两种工服,白色工服是首饰厂的,长袖长裤,无口袋,一百多号人穿着白色衣服,排着队,一一过监测门进厂房,出来时再重复一遍。工厂分两个时段下班,七点了,第二波下班的人陆续从厂房出来,涌向饭堂。一楼饭堂有个三个独立隔开的接待间,放着圆桌,泛白的黄色台布上是玻璃转盘。我跟在张成功后面,被领着进到房间,几分钟的路程,一路碰到的人都走上来叫他一声“张总”,我跟在他旁边,笑着点头“你好”、“你好,我是Mary”。两次季度会,我认识到工厂的人不到十个,我对这里是陌生的,这里的人对我也一样。迎面走来的人跟张成功打完招呼后,目光转到我身上,“这位是……”、“这位怎么称呼”。张成功统一帮我回答了,“这是总经办新来的秘书”。
微信上看到了申尚风、林枫给我的留言,“你们会议结束了吗?第一次跟张总外出,感觉怎么样……”、“林枫说,你跟张总过去龙岗工厂了,回来罗湖没有……”
“没呢,我跟张总在工厂饭堂吃饭。”我在手机上敲着文字,一次又一次点击发送,回复着屏幕另一边的问话。
张成功带了两男一女进来,女副厂长、紫光手电技术总监、以及他助理,他们下午都有参加接待会议。“张总,我带了酒来,我们喝一杯!”
张成功谢拒了李厂长要喝酒的提议,“我还要开车回罗湖,下次吧。”
李厂长看了看我,他是认识我的,我参加的第一次季度会上,就和他碰过面。“那好,我们下次喝,Mary小姐是要早点回去的。”
“没有没有,我都可以的。”我挤出笑看着李厂长,“张总、李厂长,您们尽管喝!”
“下次吧。我估计还得另外约吴处长谈。”张成功转了话题,回到正题上了。
“嗯。新官上任三把火,以前在这条线上铺垫了那么多,断了太可惜。”李厂长说道。
“Mary你有记住他们提到的问题吗?”张成功转向我问到。
“有的,我尽快发出给您们。”
“好。”
晚餐持续了一个半钟,吃饭,谈事。车从工厂开动时已经9点半,吃饭中申尚风打了电话过来,我按停了。接还是不接,房间接还是外面接,看着震动的手机,我直接挂断了,这里无论房间内,还是房间外,我觉得都没有适合接电话的地方,不确定他会说多久,我打开微信,留了言给他。
“你们还在工厂?”
“没有,回罗湖路上了。”
“什么时候到?”
“预计10点半。”十点半能到,估计只能飙车吧,说十一点多到就有点太晚了吧,于是我选择了回答10点半。
“十点半有点晚。你注意安全。”
“好的。”
“回到后告诉我一下。”
“好的。”
“男朋友?”
“不是啊!朋友来的。”
“我看你打字那么投入。”
张成功瞥了我一下,刚好对上我惊醒后、带着尴尬转过去看他的眼,“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年轻人谈恋爱正常。”他又瞥了一眼,带着些邪笑,“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我腆着脸笑了,配合着他那一刻的邪笑。对于尚风集团第二当权者的张成功,自始到此,我都是谨慎的,我不能因为这一下午的陪同,便自认为关系拉近,这个比我大快二十岁的男人,我了解他在尚风集团的举足轻重,却对他的为人一无所知。屏幕那边是尚风集团第一当权者,不是我男朋友,这点我还是不要透露比较好。
“你跟朋友一起住?”
“对的。”
“那个小区离公司挺近的。”
“对的。”
“你还是这么少话呀!”
“哪里!”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这么跟我说了,我知道这是一句带批评性质的话语,事不过三,我不能在一天内被他用这话说三次,“谢谢张总您送我回来。”
“是我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没把你送到家。”
已经过了十点半了,我们还堵在路上。我不是个早睡的人,可在堵车路上,还是被车前一片红光、车内小心翼翼的对话,困得忍不住打了几次呵欠。我不能在车上睡着啊,强撑开眼睛,吃力地盯着前方。
十一点二十三分,车终于停在小区门口。“谢谢张总。”我下了车,站在小区门前,等着他车调头离去时,再挥手告别一次。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啊?”他从窗口探出头来,喊了一声。
“我等着您调头回去呀。”一个困意满满的呵欠又涌上来,我把它咽回去了,强挂着笑容说道。
“你早点回去吧!”我看到他背着光的脸也挤出一个笑,“明天公司见。”他调头开车走了。
我转身打了一个大呵欠,“申叔叔,我到家了。”
“这么晚,累坏了吧?”
“没有,我比较晚睡。”
“你早点休息。”
“好的。”
“我下周一回公司。”
“好的,收到。”
“你早点休息。”
“好的,您也是。”
热水淋在身上的感觉特别舒服,我喜欢站在花洒下淋浴五到十分钟,仰着头,皱紧五官对着水流,从脸到身体,从正面到背面,从呼吸正常到喘不过气,再到张大嘴巴、把一肚子气大口呼出的酣畅淋漓。这是住在这间我付不起房租的公寓里,唯一我甘愿花钱消费的奢侈活动,水费要6块钱一立方呢,这套公寓是商住两用的,房租是提前交了的,水电费账单由物业那边每月捎在门口。淋浴过后,清醒了几分,我往身上搓着泡沫,想着白天的事情,想着白天我有没有犯过什么错。作为一个职场新人,反思过错是应该的,我最近才发现,这已成为了我一个习惯。张成功那句“你这么少话吗”盘旋上了我脑中。
我不爱说话,我妈曾经也这么评价过我。这个毛病在大二时,被我自己逼着改正,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是没法找到兼职的。黄莺曾跟我说,她见到我课上频频发言、提问,看到了一个若脱胎换骨的我,她还被几个男生拜托介绍给我认识。我始终没法做到像她一样自来熟,做到谈话间的左右逢源,可我不至于冷场。张成功的话提醒了我,到底是什么让我失去了不冷场的能力?我太过小心翼翼了,在有着上千号员工的尚风集团里,在一群尚不了解的熟悉又陌生的人中,在尚风集团总部的三十一楼上,在被人猜测与申尚风的关系时,我像是要包庇这种关系一样,努力避开在这个话题上的深入。
我跟申尚风未见面前,在网络世界里,有很多话题可以聊。对着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聊,聊了什么是不需要负责任的。见面后的我在聊天上是如此笨拙,他会不会像张成功一样感到……感到失望?……躺着床上,我脑袋还在继续着许多不成文的、杂七杂八的事情与心情,我最后的感觉是我觉得自己要改变了,要像大二那年一样逼着自己改变了。
申尚风是个大忙人,大半时间都在往外跑。这次去云南是参加原石拍卖会,这种拍卖会一般都是他亲自到场的,这次成功拍了6800多万的原石,原石没有运回深圳,留在云南加工,是的,尚风集团在云南还有个原石加工厂,成品不光自己卖,还在为其他品牌供货,包括排前头的那些珠宝品牌。
周一,申尚风回深圳公司了,会议、会谈、接待、拜访、应酬,作为一个专门负责管理他行程的实习助理,我现在比林枫更快、更清楚他的行踪。公司内部进行的会议、会谈、接待,我都有直接参与,外部的几乎没有。要说跟在一个当权者身边做一个实习助理有什么好处,我想应该就是可以看着他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壮景,然后跟在他后面、依附着他,向别人追溯他交代下的点点滴滴。助理好像是不需要在具体职能版块上有过硬本事的,“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你只需要帮我跟进他们做得怎么样就好了”,他经常跟我讲这话,因为我想把一些别人不想做的、揽下来尝试做。他是对的,我意识到我以后的角色可以是个经理人,于是买了一套MBA的书,那些高校的MBA班课程很诱人,可高额的学费,我只能望而却步。
周日我睁开眼,爬起来上卫生间已是10点多,周日最早的闹钟已被我调到11点,这是为了预防我睡得太过头了。闹钟响之前还是迷糊中习惯性醒了一下,我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闭着眼、清醒了一瞬间,又昏睡过去。昨晚熬夜看完一部文艺电影,看小说、看电影,这是大学时代我做得最多、也是最喜欢的消遣。学习、兼职都是费心费力、理性而又现实的事情,纯文学小说、文艺电影能让我心中的感性不被浇灭,一次次被挖掘出来、一点一点扩大,美好、浪漫、悲凄、悲壮,最后把我自己感动、浪漫得一脸怀春,或被感伤得满脸惆怅。昨晚电影结束已过了一点半,这是部意大利的黑白老电影,年轻女子被卖身于一个粗莽、又不懂表达的流浪艺人,相互爱慕却不懂、不敢表达,最后一个死去,另一个失去了寄托地活着,电影结束了,我悲伤得在床上翻来覆去……
洗漱过后,从冰箱一一掏出昨晚在附近商城超市买的食物,这周是单休,我到达超市时正是优惠、打折时间。冰箱里装着我从各种优惠、打折活动囤回的商品,水果、蔬菜、速食饺子馄饨,还有面膜,住在一间租金不菲公寓里的我,却只能买优惠商品来过活。电饭锅冒出米香,里面煮着我今天两顿饭的米,我正揉搓淋上盐粒、酱油的排骨,门铃响了。
打开门,我被吓了一跳,“申叔叔,您怎么来了?”
“我打你电话,打不通,就上来了。”他笔直地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室内,“你在做饭?我闻到米香了。”
“对。我没听到电话响,不好意思!您来……找我有事吗?”我住进这家公寓以来,除了我,就只有他司机来过,那次从酒店帮忙搬东西过来。他突然出现在门口,我惊讶得有点不知所措。
“没事,想叫你一起去吃饭的。”我看着他收回来的眼光,“不请我进去坐吗?既然你在做饭,我午餐在你这里解决?”
“好……好啊,可是我做饭不好吃。”我把身体让开一边,他走了进来,门旁边放着个黑色鞋架,我习惯一进门就换鞋,外面走的鞋鞋底沾着灰尘、泥土、污垢,我不喜欢这样的鞋底在室内走来走去。他应该是看到了我的习惯,进门走了两步,弯下腰去解他的运动鞋。我转入房间换衣服,此时我身上只穿着一条到大腿的棉质薄睡裙,一条内裤。关上房间门,在衣柜里翻出一套休闲服,12月初,深圳的天气转凉了,可我还是喜欢穿着夏天的睡衣睡裙。
“申叔叔,您要喝点什么吗?有柠檬茶、牛奶,或者我泡杯柠檬水?”我家里就这些能喝的了,柠檬茶还是昨晚才从超市带回来的折扣商品。
“水,柠檬水都行。不用太麻烦。”
我能不麻烦吗?你都这样突然上门来了。我心里嘀咕了一句,从冰箱拿出一个完整的柠檬,冰箱里还有半个是我昨晚用剩的,超市优惠价卖的进口柠檬,两个六块多。拿到厨房从中间切开,从中间处往两头切,切出了七片,放进玻璃水瓶里,倒进尚温的开水。我有五个不同样式的杯子,两个可放在包里外带的,两个带杯耳、一白一灰,还有个底部做成五边形的玻璃杯,玻璃杯被我用了,拿了灰色杯,到厨房冲洗过后倒了一杯柠檬水给他。
电饭锅饭熟了,“嘀嘀”在响。“你做了什么菜呀?”他一口气把大半杯柠檬水喝完,我又倒了大半杯。
“还没做呢。排骨在腌着,您就来了。”
“排骨,你要做怎么做呢?”
“焖,我做菜手艺不怎么样。”这是真话,我妈做菜手艺也不怎么样,我爸做菜时不需要我在他身边帮忙。“我怕做出来不合您胃口……要不我们出去吃吧!”公寓是他出钱租的,他要进来我拦不住,也不敢拦,可我不想跟一个男人共度一室,然后用冰箱里那些打折食物来招待他。
“没事,我不挑食,能吃的就好。”这话亏你讲得出来,可亲眼看过你挑食的我又怎么能相信。
“我真的不会做菜……我平时都水煮的……而且家里没啥菜呀!”我看着他的眼,述说着窘境,好让他相信。
“你还有什么菜呀?我吃得不多的。”他也看着我的眼,说道。我想,没吃到这顿饭,他应该是不会走的了。
“皖鱼块……苦瓜……番茄、鸡蛋、菜心。”除了鸡蛋,其他都是我昨晚买回来的。
“好了,这些就够了。”他放下杯子,“你帮忙洗菜,我来做吧。”
“这……这怎么好意思……”
“为什么不好意思?我早餐才喝了2碗粥呢,别说那么多了,开始干活吧!”他摘下手表、檀木佛珠、戒指,脱了卡其色外套,挤着不合码数的拖鞋走入厨房。
冰箱在厨房一角,我从里面掏出生的食物,搬到洗碗盘边,撕开贴着折扣价的保鲜膜。厨房本就不大,我边冲洗,边把他想要的、我仅有的调味料、葱姜蒜辣椒找给他。
两个天然气炉子,一个电饭锅,一个电磁炉,电磁炉是我另外买的,因为我不敢用天然气、明火,他把三个炉子都用上了,一个小时多点,豆豉蒸排骨、焖鱼块、蒜蓉菜心、番茄鸡蛋汤就完成了,我在旁边看着他忙忙碌碌,看着这个尚风集团的当权者在厨房里沾了一身油烟味,也沾了烟火气。
“你觉得怎么样?味道还行吧。”
“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了。您太太真幸福。”
“我离婚很多年了,没有太太。”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事。”其实我在公司同事中,已有听到一些关于申尚风离婚了的传说,是在别人试图探究、讨论我的身份时提到的,被我听到了。申尚风在十三年前跟地产商温家的女儿离婚,有一个儿子申思凯,但除此外有无跟其他女人留下个儿女,很多人都好奇着。
“没事。”他轻描淡写地回复,手和嘴巴继续相互协助着进食。我猜他已经多次经历这样的问题了,我筷子悬在半空,寻思不着适合我进一步问下去的缝隙。“您做的菜符合广东人口味。”我挤出一句,夹了一块排骨。
“我很多年没下厨,家常菜,你不嫌弃就好。”
“哈,我哪敢嫌弃呢!这是我的荣幸。辛苦您了才是。”我笑着说,试着恢复在公司里谦卑、矜持的状态,申尚风在我公寓里做饭能不能就像他在公司里教导我一样,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照顾?我可能太敏感了,但跟一个男人共处一室我不能不敏感,我得为他这么做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你觉得这套公寓怎么样?喜欢这里吗?”
“喜欢呀,离公司近,很方便。”当然喜欢,走路去公司都不用一个钟,附近就是大型商场,多方便,可租金我付不起,周围的物价,我大部分也付不起。“我也在找房子,准备搬出去。”
“搬去哪里?为什么搬出去呀?”这下轮到他的筷子悬着半空了。
“租金太贵了,我觉得还是自己去找房子好。这几个月已经麻烦您了。”
“租金不用你出,我已经让叶师傅给了。”他的筷子从半空悬下去,“要是你不喜欢这里,我让叶师傅另外找个地方。”
“不用了,我真的觉得太麻烦您们了。”其实我真的好想麻烦你的,但是我又不能太麻烦你,公寓已被我安置得差不多了,住了半年,我也不想搬。
“这算什么麻烦?我还怕这点麻烦吗?”好像也对,我都麻烦你这么多了,也不怕再麻烦你这间公寓。“这件事就听我安排,好不好?”
“好的。太麻烦您了。”我决定要继续麻烦他了。
我把最后一个玻璃锅盖放在沥水架,擦了洗碗盘边的水迹,从厨房走出来。墙上的电视机在响着新闻主播的声音,他坐在沙发上,翻着我的书,跟沙发齐高的桌面放着玻璃水瓶,我的水杯,他的水杯。吃饭时我把这些都移到电视柜了,他它们搬过来了,我的玻璃水杯里被他加了水。
“你在学这个吗?”他抬起目光问到,手里拿着我的MBA书。这套书一共有十本,和我从学校带过来的几本书一起,被零散地放在电视柜上、沙发靠垫与墙壁构成的空隙里、或床头柜上。我没有按顺序看这套书,总是心血来潮,想看什么主题就翻到哪个主题。
“没有呢,就买回来,没事就翻翻。”
“我看你在里面有做笔记。”笔记是假的,我只是懒得抄写在另外的本子上,在里面偶尔写写划划而已。“深圳大学有开MBA课程,你要不要报名?听说是跟香港的大学联合开的,应该不比你广州学校的差。”
我在广州读的大学在级别上比深大差不多高了一个等级,深大跟几个香港的大学联合开设的MBA课我是有查看过的,它的价钱我也是知道。“嗯,我有查看过,可是……”可是它太贵了,我付不起,“我觉得还是迟点再去报名。”我不能老是把没钱挂在嘴边,这样会让我自己都觉得讨厌。
“你要是想去,就报名。学费我来给。”看,他又猜到我没钱的窘境了。
“我觉得还是迟点去报名好,先在公司多学点实战经验。那些课程对报名是有要求的,管理员层级以上的才可以。”这确实是招生简介上提到的要求,但我相信要是有人拿着钱,谦虚地面试,它也不会坚决地拒收。
“好,你决定。”他书合起来,放回沙发靠背与墙的空隙。
公寓的沙发可以坐三个人,他差不多坐在中间处,我在他旁边坐下来。电视机继续着新闻主持人的声音,我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柠檬水。水刚被吞下去,一个困意就被反击上来,我抬起左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现在三点多,午饭被消化后,我有了要睡眠的力气。
“你困了?”
“嗯,有点。”我侧了侧身,看着他,“您要喝咖啡吗?”我在公司的每一天几乎都离不开咖啡,上午小半杯,下午大半杯,公司里放着咖啡机、咖啡豆,我在公寓里放着速溶咖啡粉。
“我不用,咖啡喝多了不好,你也少喝点。”
“好。”我回答着,从电视柜抽屉里拿出一包咖啡粉,这是个马来西亚牌子的二合一白咖啡,开水冲泡进去那一刻,香气四溢,我拿着小勺子在我白色杯子里搅拌,坐到沙发上。他右脚搭在沙发上,背靠沙发枕,拿着遥控器在换台。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把遥控器放在桌面。咖啡已经被我喝完了,拿着另外一个沙发枕,我靠在另一头,看着每过几分钟又被他换台的电视机。
“好啊!”我恨不得他早点这么说,他早点离开,或者我们早点出去,都比我们两个人逗留在这间公寓里好。“我去洗个脸!”我走进卫生间,用热水洗了脸,涂了一层保湿水,画了眉毛,梳了梳短发。
“我可以了。”说完,走进厨房,揪出橱柜下的垃圾袋,打开门,走去楼层集中扔垃圾的楼梯间。我回到公寓门口,他还坐在沙发上,“我们可以走啦?”我说道。
“好。”他站起来,趿着我的拖鞋走进卫生间。我关了电视机,走进房间照了照镜子,走到门口换上了平底帆布鞋,背着黑色小包,站在门外等他。他好不容易提出了要到外面走走,我不能让他有反悔的机会。他出来了,脸上还挂着水珠,应该是洗脸了,看了门外的我一眼,拿起电视柜上的手表、手串、戒指,按照原样戴回去。
“您外套在我这里。”我已把他外套拿在手上,带在门外了。
“有穿衣镜?”他从我手中接过外套。
“有……”卫生间就有一面镜子,可以照全上半身,你难道没看到?“房间还有一面大的镜子。”
“我可以进去?”
“可以。”我能说不可以吗,你都无视卫生间那面半身镜了,我站在门外,对这个在意外在的中年男人,无奈地笑了笑。
我们走路去了公寓旁边的商城,这座商城不比风尚广场新多少,周日的人流还是挺多的。我们在一楼兜了一圈,每走过一个首饰门店、柜台,申尚风都走上去看看,有时问问价格。一楼的化妆品柜台也走了,二楼也快走完一圈。
“你有什么想买的吗?”走过一楼化妆品柜台时,他就有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摇了摇头,“我现在没什么想买的。”
“那我们去看电影?”商城四楼就是电影院。
“好的。”
我们从电影院出来,快到八点了。在商城吃了晚饭,慢腾腾地并走着回公寓楼,每走过一个路灯,我们的影子就由长变短又变长,由两条平行的长影子突然贴近交错然后又分开成两条平行线。
“申叔叔,您车放在哪里呀!”
“在负二停车场。”我看到地面他的影子转过来看我,我没有转过去看他,“小薇,你是不是怕我啊?”
“啊?没有啊。”我转过头看着他,他背着光,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和眼神。
“我觉得你怕我,可以告诉我你怕我什么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您对我太好了。”是的,你对我太好了,这是因为什么呢?我想让他挑明原因,可突然又想到,不挑明原因对我反而是更好的,那我就可以假装糊里糊涂地接受他对我的好了。
“我是自愿的。你别太放心里去。”我怎么能不放心里去,我妈说不要随意接受别人对你的好,尤其是来自男人的好,要是接受了,你得想想他们为什么对你好。“小薇,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啊?”我们已来到负二层,他的车放在电梯门不远,我站在旁边,正等着他开动车离开。“好啊……”我伸出双手,搂向他的腰间,他的双手抱过来,用力一搂,我的脸闷在了他的肩上,他的下巴重重地枕在我的肩上。我身高还不到一米六五,他比我高了十几厘米,我的头就这样在他肩上挂着,实在闷着难受,我松开手,按在他的腰间,想推开又不敢用力推开。他松开手了,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停车场灯光不好,我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在深圳第一次见面时都没拥抱对方,这次算还上那次漏了的拥抱吧?”我咧着嘴,从慌乱中露出笑。“对,你那次差了我个拥抱。”他回应着笑,“我走了。”我看着他打开车门,坐上车,车动了,他开出来,调方向。车走了,我转身走回电梯间。“这个拥抱只是补回第一次见面漏掉的,这是朋友间的拥抱……”我安慰着自己慌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