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开头的话:
母亲于去年五月过世,享年90岁。
母亲走后,时常来我的梦,白昼的梦和黑夜的梦,梦中的我,每每泪水涟涟。
母亲是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养育的五个儿女也极其平凡普通,然而,她勤劳善良,为人直率又心肠柔软,很爱惜自己的脸面。
很想为母亲记下点什么,可我一直不敢动笔,怕不能写出母亲的万分之一。
我已迈过半百之年,体能与记忆都在走下坡路,那就照着记忆的一束余光,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立夏抢蛋吃
立夏来临前一星期,母亲忙中抽空,拿出一团收藏的棉花,拈成一圈圈粗细不均的棉绳,再用颜料把棉绳染成红色,然后把红绳编织成蛋网,我和姐姐一人一个。
那半天时间,我哪儿也不去,兴奋地围着母亲,看拈线的陀螺在母亲手中转个不停。
十多岁的三哥是没有份的,因为他已经是“大人”了。
这些棉花用来做棉袄棉裤都不够,哪能奢侈到胡乱糟蹋?蛋网是小孩子的玩意,算不得正经用处。
然而,母亲见不得我们噘嘴难过,备不住我们纠缠,才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满足我们的玩心。
平常时节,连米饭米粥都难得一见,何况煮蛋?
除非家里来亲戚,母亲才会大方地端上一盘清蒸鸡蛋,或者韭菜炒鸭蛋。
所以,立夏煮蛋,是在我们的望眼欲穿中,珊珊来迟。
其实,在我们的童年与少年,任何一个节日,都是在我们眼巴巴地盼望中来临。
清早,我们欢天喜地地从母亲手中接过滚烫的鸡蛋(有时是鸭蛋),可是,下一秒,姐姐就变了脸色,她嘟着嘴说我手里的鸡蛋比她的大,要跟我调换。
我紧紧捂着蛋网,逃也似的离开。
姐姐当然不答应,追过来抢我的蛋网,我力气没有她大,只有声嘶力竭地喊叫,像是受到惊吓。
母亲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打了姐姐几巴掌,“馋丫头,有得吃,还挑三拣四,赶快去割猪草。”
姐姐松开手,嚎啕大哭起来。
我自觉占了便宜理亏,便悄悄地挎起竹篮往外走。
不多一会儿,姐姐从后面追了上来。
姐姐脸上泪痕犹在,但有了笑意,母亲常常说我俩是狗记性,三分钟。
装着鸡蛋的蛋网挂在胸前,我俩故意跳着走,让蛋网晃荡的幅度更大一些,同时又故意走得慢,好让村里的小伙伴看清红彤彤的蛋网,好叫他们眼里生出满满的羡慕。
幼小的岁月里,值得炫耀的东西少之又少,但同时又触手可及。
庄户人家吃不饱穿不暖,哪有多少时间整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就听见姐姐哇哇大哭,她的立夏蛋不见了。
我俩把蛋网悬挂脖子上一天,左摸右摸,直到晚上也没舍得把蛋吃进肚,临睡觉前,才摘下蛋网,偷偷埋进糠箩里。
天亮后,姐姐把手伸进糠箩,她的立夏蛋不翼而飞。
我跳下地,谢天谢地,我的那只还好好地卧在蛋网里。
见姐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妈妈喝住正向出门外奔跑的三哥,“小三,过来,你为什么要偷吃大丫的鸡蛋?”
“她能吃,为什么我就不能吃?你偏心。”三哥歪着脖子,一脸的不服气。
母亲牙疼似的咂咂嘴,然后伸手一指,“你真是不晓得好歹,她们才丁点大,你还好意思跟她们争蛋吃?”
三哥突然挥动着双手,大嗓门喊起来,“我不管,我就是要吃煮蛋,哪天我非得把大丫二丫扔到田里。”
“哐啷”一声,母亲顺手抓起一只碗,扔了出去,三哥头一歪,碗从三哥的眼角擦过,跌落地上。
十二岁的三哥,一跺脚,哭着跑开。
长大后,三哥去外地读书,母亲多少次说起拿碗砸三哥的事情。
母亲非常后怕,那次真要砸伤了三哥的脸,或者他的眼睛,那不得后悔一辈子?
那件事之后,母亲急躁的脾气改了许多,仍然会打我们,但紧紧止于用手,不再扔碗,或者拿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