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辈子过好点。
1.
王承白从民政局出来,找了间馆子大醉了一场。
醒来天都黑了,找到水龙头洗了把脸,含着一口冷水,脚步虚浮地上了街。
嘴里被冷水泡得泛酸,他硬忍着,忍得他眼睛都酸了。
他一个大男人,真不想哭,但苦到极处,由不得他。走不多时,眼睛湿润了。
活了二十八年,今日他终于悟出一个道理。
世上能够真实记载爱情的东西,叫做离婚协议书。
他在那张纸上签了字后,安娜紧绷了半年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一扬下巴,得意地对手机那头的人说:成了!
成了。她得了几十万汇款,一套房子,一个“胜过窝囊前夫千百倍的真爱”。
王承白只觉得无比疲惫。谈了三年恋爱,结了一年婚,到头来,他还是看不透这个女人。
他避着行人,走到一条比较安静的步行街上。隐隐听到一阵铮铮的琴声。
王承白咽下了满口苦水,循着琴声,找到一间不挂牌的古琴店。
这间店用氛围古雅,靠墙边摆着几架长琴,墙上挂着些小件的乐器。
弹琴的人坐在右边,见他进来,站起来微微笑道:“请坐。”
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浅蓝的裙子,白白净净,不像店主,倒像个学生。桌上放着个名牌,写着“挽秋”两个字。
店里有几张靠背的椅子,王承白随意挪了张坐下,问道:“姑娘,这儿的琴怎么卖?”
店主微微一笑:“先生,你是外行吧?懂琴的人哪有这样问的。”
王承白点头说:“对,外行,我就是听了你的琴声很有感触,想买一把回去练练。”
店主正襟危坐,看着他说:“练琴这事得付出真心,先生只想做个消遣,是练不成的。你要是觉得琴声好听,我就给你多弹几首。”
得到善意劝导,王承白心里一暖,诚心实意地说:“谢谢。”
女孩调了弦,落指一拨,奏出一串轻缓的乐音。她说道:“这一曲,叫做锁清秋,老曲名,新调子,听说是民国时候民间艺人所创。民间艺人嘛,好听的说法……”
王承白静静听着琴音,思绪飘到了很遥远的地方。恍惚间,想起了那次酒会上跟安娜的初遇,人影纷乱,掠过眼前。
他有些眼困,不禁闭了眼睛,意识慢慢沉进了黑色的海洋里。
2.
不知过了多久,他蓦然惊醒,一睁眼,顿时给一片艳浓的红色晃个正着,慌得往后一仰,差点带倒了凳子。
定睛一看,原来是楼上垂下的红绸子,崭新的,还喷了不知什么味道的香水。他顺手拨开红绸,外面正一声锣响,将他彻底震醒了。
——他是小程郎,大亨荣的角儿,今儿有一出戏要唱。
小程郎使劲揉了一遍脸皮,觉得自己足够清醒了,拍拍衣摆,堆起笑脸走了出去。
下等人的卖场,哪能不笑脸迎人?
天津卫乱军当道,戏子的活路越发难挣了。他这样的,说是角儿,其实什么杂活都得干。只有开小场的时候,他才能得个彩头,上台去正经地唱上一回。一来二去,小程郎也受了些注意。
但大亨荣里,有的是厉害人物,人家正红着盛着,哪容得他去分一口羹。于是他照旧跑腿。
戏子成堆,台上婉转着肚肠,台下辗转着心肠。饶是小程郎赔足了敬意,笑出花来,该他劳累的一件也不落。今日他实在捱不住了,方猫在角落里,打了个盹。
小程郎奔到台后去报场。他今次是在一出状元戏里演一个跪拜官老爷的马夫,有一长串逗人的贺词,唱得好了,是能搏满堂彩的。
他雄心勃勃赶到唱名处,一瞧,人都散了,只剩个矮小子在搬凳子。见了他:矮小子尖声尖气喊道;“你晚啦,都上台去了!”
小程郎心凉了半截,跑出去一看,台上已经开场了。
“怎么这么快?”小程郎气急败坏。
“你还不知道哇?今儿来的是位新督理,陪同的都是大老爷呀,班主吩咐了,要麻利,掐点儿候着,谁敢慢呀?”
小程郎心都凉透了——他还真不知道。这两天他又要练唱又要清算仓库里的旧物,忙得头都大了,哪有空闲去听人说嘴。
他喘着气,还不甘心:“我得补上,我那角可不能缺!”
“人都点好了,折腾个啥呀?”矮小子朝台上一努嘴。
台上,那披红袍戴花翎的正角儿正迈出来,引得台下一阵热闹。
小程郎倒退一步,扶着发胀的脑袋,总算明白了,他这次是彻彻底底的栽了。
他白白错过的,跟谁喊冤去?
3.
小程郎进了茶水间,泡了两壶茶。人都跑去前堂了,他乐得清静。
茶水滚起来,腾出一股一股白气。
楼上响起咚咚两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墙。小程郎站起来,有些不安。
听得上头越来越响,他一咬牙,快步跑出去,从小楼梯摸上楼去。茶水间对上的,是供贵客小憩的房间,比较偏,这会儿廊上没一个人。
他推门进去,并没有看到人。目光转了一圈,落在墙角的大屏风上。
往屏风后一看,地上蜷着一个人,手脚给红绸捆住,头上蒙了块红布,旁边一把翻倒的梨花木椅,
小程郎心里一跳,知道自己撞破了别人的“好事”,世道正乱着,风月场上这些事,老把戏了。放在平时,他理会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时他却生起一个念头:他们揉捏我,我就不能坏他们?
扯开红布,见到一张白白净净的女学生脸,怒视着他。
小程郎跟她说:“我来帮你,你可不能喊,惊动外面你就完了。”
女学生用力点头。
扯出塞口的绸布,松了绑。女学生喘着气,猛一推他,拔腿跑了出去。
小程郎吓了一跳,追出去,眼见她冲到外面的走廊,一路横冲直撞,直直跑向了正对着台子的贵宾间。
完了!小程郎面色煞白。走廊上乱成一团,他硬着头皮走过去。
女学生在廊上探头出去,喊了一声:“哥!”
她给围住了。小程郎在人群后面,看着她抄起茶壶,虚张着声势。
班主来了,气得面红耳赤,后头一堆锦袍马褂,都是贵人。
一名西装青年挤开人群,拉过女学生,对众人道:“舍妹顽劣,冲撞了各位,抱歉,实在抱歉。”
4.
哥哥在前头陪督理老爷看戏,妹妹在后台被人绑了——这叫什么事!
小程郎啼笑皆非,正待看这出戏如何收场,忽然被人一把捉住,转头就吸了一鼻子香水味。
抓着他的女子,眼儿媚、腮儿白、唇儿艳,是大亨荣脂粉队里的翘楚,心莲。
心莲扬起下巴,跟他咬耳朵:“你追着她跑那段,我都瞧见了。”
两个人拉拉扯扯,跑到小楼梯里。心莲一把将他掼到墙上:“吃了熊心豹子胆呀你,敢触这个霉头!”
“气昏头了。”小程郎镇定下来,“放心好了,闹成这样,谁顾得上咱们?”
心莲猛一瞪他:“别牵扯老娘。姓程的,老娘全副身家都压给你了,出了差池,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不会不会!”小程郎有些探究的心思,问她,“哎,这谁下的套啊?太明目张胆了吧。”
“冲着那位督理老爷去的呗,你呀,灵醒点!”
心莲拉着他走下楼去。小程郎急急道:“莲姐儿,这两天我在仓库里翻出了几样行头……”
“哎呀,那些积灰的旧货有什么好捣鼓的,我跟你说呀,前些天那个馆子的事,成了!”
“真成了?”小程郎大为惊喜。
他跟心莲是老交情,老相好,不公然招摇,班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他出不到头,她风光了两年,也给换下来了,不尴不尬地过着。他们俩算是同病相怜。
为将来着想,他们唯有另谋财路。心莲这位姐儿,十分了得,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家菜馆子低价盘出的消息,拼了老命拿到契书,打算翻修一遍转手出去。他们合计着,赚了这笔,就远走高飞,过好日子去。
心莲将小程郎拉回屋里,塞给他一本硬皮夹子,喜孜孜道:“西洋人的玩意,叫什么合同,签了它,大把的洋钱就到手啦!你是当家的,你来签。”
小程郎还有些不敢置信:“咱们……真能赚洋人的钱?”
心莲飞了个眼风,十分得意:“菩萨显灵,叫个英国人找上门来,说是要开什么商行,哎哟,出手可大方啦!”
小程郎翻开夹子,前面两页是蝌蚪文,后面才有印刷的汉字,他认不全,但瞧着新鲜,捧到金科玉律一样,郑重其事签了字,又摁了手印。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满满都是踏实。
他握着心莲的手,手里心里都是热的:“莲姐儿啊,咱们总算熬出头了!”
心莲捏着皮夹子,朝他一挤媚眼,笑道:“等着瞧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拧腰,带着皮夹子袅袅婷婷出门去。
小程郎在后面喊道:“哎,给你泡了茶!”
她没应,走远了。
5.
小程郎人逢喜事精神爽,数日疲惫一扫而光,也不计较班子里那些抠心眼的破事了。
暗地里收好库房里扒出的那几样行头,打算拿出去换钱,蚊子再小也是肉,路上的开销多着呢。
次日,他正要出门,小伙计把他喊到前头,说是有人找。
来的是昨天那对兄妹,哥哥依旧一身西装,妹妹穿着暗蓝裙子,背了个长包袱。他们带了礼物来,感谢他昨日出手相助。
小程郎没受过这等待遇,忐忑着,把人领到茶房坐下。
说话间,得知青年叫叶唯秋,家里做生意的,他妹妹叫叶挽秋。
按理说,经过昨天的糟心事,一般人该不会再来才对。他们却没事人一样进了大亨荣,叶挽秋四下张望,倒像完全忘了自己被绑过的事一样。
小程郎摸不准他们的路数,心里又有些发虚,坐得如坐针毡。
叶唯秋对妹妹嘱咐了几句,急急往后台走去。
叶挽秋将包袱放在一边,用手压着,静坐不动。
外面已经有人探头探脑了,小程郎就对叶挽秋说:“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啊。”
他是见惯了世态炎凉的,总觉得昨日那事不寻常,那个叶唯秋也很可疑。
叶挽秋看了他一眼,道:“你心地不坏,在这里讨生活不容易吧。”
小程郎不知说什么好。
叶挽秋一指他手里的盒子,道:“里面的钞票,够你下半辈子花了。”
小程郎抓着盒子,像抓了个烫手山芋,有些话非问不可了。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昨天……”
叶挽秋轻描淡写说道:“昨天那几个老家伙惦记我家的东西,逼迫我哥哥交出来,顺便把我也套进去,来个人财两得,没成想却被你撞破了。”
她站起来,将包袱往背后一挂,往外走:“要跑路了,你好自为之。”
几句话说得小程郎心惊肉跳,呆在原地,拿不定主意。这时就看到叶唯秋匆匆出来了,手上还拉着一个人。
小程郎当即冲了出去,把路一拦,喝道:“你干什么?”
叶唯秋拖着走的,竟是心莲!
心莲急得一推他:“别嚷嚷!我跟叶少爷……出去谈些事情!”
她一挽头发,扭腰走在前头。叶唯秋朝妹妹一招手,跟着出去。
这边的动静已惊动堂里的人了,一行人还没出门口,就给班主截下了。
叶唯秋雷厉风行,掏出个匣子,往班主手上一塞,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交通银行的票子,够她赎身了。”
——一道惊雷劈到小程郎头上!
眼见他们挤出门去了,他急急跑出去,再次将人拦住,脑子里乱成一团,气得大吼:“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6.
心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
叶唯秋看看她,看看小程郎,说得清清楚楚:“她是自由身了,你让开罢。”
小程郎缓过气来,这一切荒唐得过分。他没理叶唯秋,单盯着心莲:“莲姐儿,你可不能这样!”
他一把揪住心莲,指着叶唯秋:“说!你是不是要跟这小白脸跑路?哈?是不是!”
心莲被他喷了一脸唾沫子,勃然大怒,大耳刮子抽过去:“老娘的事你管不着!放不放!”
两人又扯又骂,叶唯秋看不下去了,一把按住心莲,顺手将小程郎推开,力道大得很,推得他一个踉跄。
叶唯秋道:“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时间很紧,得赶紧走了。”
小程郎气得要疯:“谁也不准走!莲姐儿,你他妈对得住我吗?”
心莲捋着头发,冷笑一声:“你这撒野卖疯给谁看呢?老娘不吃这套!”
转头对叶唯秋道:“叶少爷,多谢你,但我现在还不能走哇。”
叶唯秋决然道:“我说过要带你去南边,说到做到,三年前错过了,这次我一定要带你走。”
他们竟然早就认识了!小程郎一阵恍惚。
三年前,可不就是心莲开始跟他厮混的时候!在那之前,心莲还风光着,他哪凑得近?
心莲轻轻一跺脚:“哎呀,我还有好些东西……对了,我那馆子钱还没拿呢!”
呵,她还惦记着那笔钱呢。
小程郎嘶哑着声音道:“莲姐儿,那笔钱是咱们俩的,我签的字,就昨天的事!你忘了吗?”
叶唯秋忽然问了一句:“你们俩好上了?”
小程郎张口结舌——他不知道?他竟然不知道!
叶唯秋皱起眉头,对心莲说了句:“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后知后觉这么一问,心莲终于有些挂不住脸皮,急忙道:“叶少爷,你别误会。”
叶唯秋皱眉看了小程郎一眼,二话没说,拉起心莲转头就走,直奔街角的黑色汽车。
小程郎盯着他们三个人的背影,猛然大叫起来:“叶唯秋!昨天她知道你妹妹被绑了她有告诉你吗!”
叶唯秋脚步一顿,依旧拉着心莲上了汽车。心莲探出头来尖声骂了一句。
他没听清。
汽车开走了。
7.
大亨荣门口,一堆看热闹的人。
小程郎颓然坐倒,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涕泪横流。
他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捏着一个盒子,打开一看,果然好大一笔钱。
富贵人家,出手真够大方。他没那个命,也沾了这个光。没了个心莲,下半辈子却有了保障,多划算。
小程郎发了疯一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冷不防被人踹了一脚。
他第一反应是抱紧了那个盒子,抬头一看,面前站了一堆大头兵,个个挎着大枪,凶神恶煞。
领头的宪兵长揪着他衣领将他提起来,喝问:“叶家那小子呢?不说实话,一枪崩了你!”
人要活命的时候,脑子就灵光了。
叶唯秋哪去了,小程郎不知道,但他知道菜馆子在哪里。心莲之前跟他说过。
——飞来巨款,她会舍得?
他像个破麻袋一样被摔到菜馆子门口。
他看清这地方后,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
哪有什么菜馆子,根本就是一家倒闭的烟叶铺,门口贴着大封条,门面上满是黑的红的白的债字。
“这家的老板犯烟瘾,把铺子败没了,还倒欠了一大笔债,放出话来,谁能接这铺子就白送这块地,嘿嘿,这冤大头谁敢顶呀?这事儿你不知道?”宪兵长拿枪托磕了磕小程郎的脑袋,齿缝里喷出一股腥气,“胆子不小哇,连老子都敢糊弄!”
小程郎惨笑一下:“都是债,不追了。给个痛快吧。”
他一头倒在泥地上,听闻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心头一跳,便被人拖着跑了。
一群人乌泱泱奔过去,追到一座大桥上,一路听到枪声陆陆续续响着,跟打仗一样。
宪兵长扯开嗓子喊:“这枪声不对,都警醒点!”
他们赶到前面,连带小程郎在内,个个都吓得一跳。
横在桥面上的,先是一辆黑色汽车,车身被打得坑坑洼洼。中枪的大兵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剩下的人靠着桥上的栏杆柱,只顾着乱开乱打。
猛然间,汽车后有人一连开了数枪,几个大头兵顿时应声倒下。
宪兵长一声喊,手下人纷纷扑到桥两边,慌乱中,小程郎给摔到地上,爬起来时,桥面上只得他一个人了。
小程郎哪见过这阵势!一时间惊得小腿打颤,走都走不动。
却见到汽车后面跳出一个人,喊得声嘶力竭:“老程,我骗你的!不要来——”
正是心莲。她刚一冒头,就给另一人扑倒了。
叶唯秋趴在地上连连开枪,终究敌不过人多,半边身子染成了血人。
密集枪声中,夹着女人带着哭腔的尖叫。
“走哇!快走——”
小程郎失声大叫:“莲姐儿!”
他连爬带滚往桥边扑去,怕被枪子打到,又怕在桥面上当靶子,无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忽然耳边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初时他还以为自己死了,好一会,才能动起来。
枪声停了。
他蹲在地上,抬头看见叶唯秋站在桥中间,一身都是弹孔,西装给血浸透了,却还能走动。
——这是个什么怪物?
大兵们吓破了胆,大叫有鬼,没命地逃了去。
叶唯秋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追着打,一把枪打完了,捡了一把继续打。
心莲在后面颤着声儿喊:“叶少爷,求你别打老程!别打他呀!”
生死关头,她终究没忘了他。小程郎的泪水涌了出来,一半是怕的,一半是因为她。
8.
心莲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冷不防桥边有个没死透的大兵朝她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一物横空飞来,挡下了子弹。
那一声响却经久不息地回荡着,洪钟大吕一样响彻江河。
心莲这才惊叫起来。
立在她前面的,是一件长形的物什,正是叶挽秋背着的那个包袱,已被子弹打破了个洞。
叶挽秋一手扶着那物,一把扯开那层布,露出一张古朴的七弦琴。
子弹没在上面留下一点痕迹,只有震响不绝。
叶挽秋往琴上一拍,那震天的声响瞬间停了。
心莲奔到小程郎面前,一双眼睛红肿着,头发乱了,妆也花了,喊了声:“老程——”
劫后余生,小程郎什么也不顾了,伸手去拉她的手。她却惊叫一声退了两步。
小程郎这才发现,自己两只手满是血污,是在地上摸索的时候沾上的。
他慌忙在衣摆上擦了几下,哽咽道:“莲姐儿,咱们回去吧。”
他下意识就这么说了。说完想起她是自由身了,不用回大亨荣了——他们一块过的日子,还回得去吗?
“我、我……”心莲避开他的目光,心乱如麻,终于一咬牙:“老程,你走吧。”
小程郎猛一摇头,他不走。
这时叶唯秋回转了,脚步沉重,声音很虚弱:“车坏了,得另找一辆车,赶紧走吧。”
他活似一尊血染的人像。心莲看他都怵得慌,急忙道:“叶少爷,我不走啦!我找个地儿藏起来,不给你添麻烦。”
“不行。”叶唯秋一皱眉头,“这样很危险。”
心莲瞥一眼周边满地的血色,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哪料到这温文尔雅的叶家少爷竟是这样的狠角色,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跟他上路了。
叶唯秋上前一步,小程郎猛然拦住他:“她说了不跟你走!”
叶挽秋抱着琴走过来,扶住叶唯秋,淡淡道:“哥,该走了。”
叶唯秋看了眼心莲,看了眼小程郎,一点头:“行吧。万事小心。”
他转身去了,背上给枪子打得稀烂,衣服黏着血肉,触目惊心。即使伤成这样,他依然活着,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还没走出十米,背后一声枪响。
叶唯秋愕然回头——
“莲姐儿!”
小程郎声嘶力竭地大叫。
心莲后背中枪,仰天倒了下去。
叶唯秋急奔回来,一枪结果了桥边挣扎爬起的宪兵长,再将哭喊的小程郎一手推开,扶起心莲一看,正中要害,眼看是活不成了。
他深吸一口气,按住心莲的伤处,脸上血色尽褪,泛起一层青白。
心莲喘了喘,怔怔看着叶唯秋,泪水无声滑落:“叶少爷……对不住,我、我给督理办事……故、故意回来的……”
叶唯秋轻声道:“我知道了。”
生机流入心莲体内,他再也支撑不住,跌在地上,却没有放手。
叶挽秋扑过来,怒叫道:“你疯了!你会没命的!”
叶唯秋挡开她,道:“她救过我,这是我该还的。不用管我,你先走。”
“生死有命,你改不了!”叶挽秋拽不开他,勃然大怒,转头一掌劈向心莲。
叶唯秋太过虚弱,制不住她。小程郎却发了疯一样撞过来,当场将叶挽秋撞倒在地。
他只知道——莲姐儿不能死,叶唯秋能救她,叶挽秋要杀她,他不能让她杀。
叶挽秋好不容易爬起来,冷冷刮了小程郎一眼,还要上前,便闻到一阵枪响。
城里增兵来了,这次的火力格外强劲。
叶唯秋一张脸已经白成雪花纸,浑身颤抖着倒在地上。
枪林弹雨中,小程郎惊叫着扑到心莲身上,试图掩护她。
叶挽秋跳起来,抓起叶唯秋,顶着枪弹冲到桥边,翻身跃了下去。
9.
后来的事,恍惚得就像一场梦。
王承白的意识在一片黑海里漂浮,一时清晰,一时迷糊。他想醒来,却挣不脱缠绕他的暗流。
时而记起自己是大亨荣的戏子小程郎,时而清醒得意识到,自己是王承白,一个公司破产婚姻失败的倒霉蛋。
在无止境的迷惘和失落中,时间还在向前走。
小程郎废了一条腿,关在大牢里,受尽了折磨,弄得半疯半傻,成天哭着莲姐儿。
后来打仗了,他稀里糊涂给放了出来,回到大亨荣,一片废墟。
他在废墟里扒了好几天,扒出些碎布瓷片,又去了桥上,把东西埋在了桥底下。
那个倒闭的烟叶铺铺面还在,改做典当行了,一打听,原来这铺面先是由西洋人接了手,战乱一起,西洋人走了,转给了现在的老板。
原先那败家老板的债?西洋人当然不会顶,这种事,道上多的是惯例,找个冤大头,作个担保,有债的找他,没债的回家,皆大欢喜——这里面,真真假假谁分得清呢?
风吹雨打,宴散了,楼塌了,乱军退了,督理换了,这世道,一日一张脸。
小程郎在南下的路上,染病而亡。
10.
漫长的梦境大雾般散了,王承白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归位,看到叶挽秋的脸,失声惊叫,往后一倒,来人带椅摔在地上。
叶挽秋随手拨弄着琴弦,嘴角一勾,轻轻柔柔说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场热闹你可受得住?”
王承白惊魂未定,勉强站直了,仔细看了看她的样貌,她果然一点也没有变。
“你、你……”他想说什么,终究说不出来。
叶挽秋站起来,看他的目光似看砧板上的鱼肉:“时回轮转,你又活了一遭。我这上百年却没得一天好过,我那蠢哥哥恨我坏事,说我冷血,跟我决裂了。我思来想去,这笔账还是得落你俩头上。”
王承白出了一身冷汗,茫茫然地坐了下来。他现在既是个当前的失意者,又是个从民国走来的可怜人。
他记起来了,安娜就是心莲的样子,上辈子栽了一遭,转头又落到她手里。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所爱所憎,都不过是隔世的陈年旧事。他不认也得认。
叶家兄妹这么厉害的人物,不也在这世上跌得遍体鳞伤吗?
叶唯秋若无报恩的执念,无牵无挂,岂会受困危桥?
心莲若非是他旧识,岂会受人利用,魂断桥头?
叶挽秋救了兄长,最终却兄妹反目。
小程郎想挽留心莲,结果也是一场空。
谁牵连了谁,谁亏欠了谁,都是糊涂债,说不清道不明。
历史一翻就过去了,天地间的人和事换了一遭又一遭,叶挽秋却还在计较着百余年前的那笔旧账。
王承白苦笑道:“都这么久了,你还放不下呢?”
叶挽秋道:“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向来如此。上一世报不了,就转到这一世。斩不断的宿命因,洗不净的红尘果,我一个人苦闷,不如翻翻你的老底,寻点乐子。”
王承白扶着额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想了想,说道:“叶小姐,多谢你!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经过这一场,我这辈子,算是知道怎么活了。”
叶挽秋淡淡一笑:“是么?我叫你想起,就不会让你好过。你现在说这话,将来可别后悔。”
夜风渐凉,王承白走出门去,迎着夜晚的凉风,在黑暗里走了好长一段路,抬头一看,点点繁星闪烁在夜空中。
昨夜星辰昨夜风,今朝有酒今朝醉,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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