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化现象去考察,骂街已经消失了,哭街像一棵枯萎的老树,也正在一步步退化。外地学者前来采访,十年八年跟踪,因为不懂本地方言土语,得出的结论往往浮于表面。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能用口语说出,但不知是否能够用文字表达出来,试试。
一,骂街
40多年了,没听到过骂街,也就无从想起过,直到有一天,听到学校对面传来骂街声,才打开我记忆的匣子。
那天听到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的声音,骂声是一种特殊的腔调,拉着长音,不借助录音机,仅用文字,很难表达,我写出来,读者也体会不出来。
“你赶的捏喔爹——,跑到俺地嘞——,吃了俺玉束——”
句末“爹”、“嘞”、“束”三个字,本地土语,押同一韵。十分流畅。第一句里的“爹”指驴,骂对方不是人类是畜牲,不好好管教自己的驴,让驴跑到我们地里,吃了我们的玉米(玉束是玉米的土名)。
手松了,大意了,驴探到地头吃了别人庄稼,理亏,从地里回来后,就应该去对方家里赔礼道歉,叫“央人”,对方回应“没啥没啥,不会说话的物件,挡不住的 。”即使对方有些不快,火气也就消了很多。有些不道德的人,看看周围没人发现,就不去“央人”了。之后,户主发现庄稼被糟踏,立即怒火中烧。骂街在所难免。
骂街,在60年代还普遍存在。叫骂最多的是,夜里有人爬上房顶,偷苹果。一早起来发现有人偷了树上的苹果,当即放声大骂。说是骂街,实是骂房,站在房上骂的,好像在高高的电杆上安了一个高音喇叭,时间选择在早上,人们都还没往地走的时候,开始向全体村民广播,
骂,听起来不文明,实质上不亚于“文革"时的革命大批判,是在没有法制框架下,对小偷小摸等不良现象的声讨。具有一定意义上的抑制作用。小偷小摸会有所收敛。
骂街也不是谁都会的,只有少数“泼妇”才能干得出来。就像一个时期村里的巡查员,虽惩治邪恶,但没人喜欢。所以这种文化现象退出历史舞台,也就成为一种必然。
二,哭街
清明十月一,你会看到“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这是男人。而女人除了将“纸灰化作白蝴蝶,”还要哭坟,让"泪血染成红杜鹃。”整个旷野,哭声一片。
几个外地游客,不熟悉本地文化,见一个中年妇女坐下,突然放声嚎啕大哭,振聋发聩。
“娘—啊————”
吓得游人前推后拥跑到了五十步之外。静下神来,仔细倾听,听得入腔入调,有板有眼。
最动情的是哭街。父母断气前,子女都在床前,才算作完整的人生。断气后,摘下一扇门,支到正堂,把死者抬到门板上,孝子贤孙哭作一团。闺女就可以哭着回婆家了,沿街扶墙,边哭边走,哭得撕心裂肺。哭到门口,街坊邻居,知道老人去逝,都来帮忙煮麻糖。煮十二个麻糖,满满一篮,闺女提着麻糖,原路哭回去。
为什么停在板上子女才能匍匐在灵前或蒙蒙趔趔在街上痛哭?
人至将死,突然急匆匆走到了阴阳两界的断头崖边,相信每个人都缺少这一充分的准备,都难以接受人生最后时刻的残酷现实,再跨出一步就是阴世里的万丈深渊。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无不以固有的思维方式,十分自信自己仍然漫步在阳间路上。就要断气的那一刻,子女的大呼小叫,还有控制不住的哭诉,无疑像一把钢刀,斩断了老人最后的人间意识。
有骨气的靠前,控制不住的后退,让死者感觉到还和平常一样。活着的人都没有死的体验,缺乏这一认知,但鲁迅先生有独到的研究,他知道子女“父亲父亲”地一个劲叫,非但不能唤回灵魂,而且给了父亲无法承受的痛苦。父亲便皱起了眉头。所以忍了再忍,坚决不哭不叫,待停到板上,才把郁积的块垒一古脑发出来。
子女之所发,是人类最动情的口语散文,涉县武安地区尤甚,王金庄闺女哭街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主要文学价值在于遗留下来了诗经里的《乐府》、《小雅》那样的音韵和节奏。起于何时,究竟有多长的历史沿革已无法考证。
哭街考验着女子的天资和聪慧。才女哭街,引来满街看客,看的人越聚越多,感动落泪。一人泪雨倾盆,满街小雨纷纷。
有个叫申寿的孩子,母亲早死,姥姥去逝后,没了哭街的,申寿的父亲代替申寿母亲哭街:
“申寿姥姥我的丈母娘,躺到板上不害(怕)凉,挎(kuai)给你麻糖你不能尝……‘’
作为男人哭得如此押韵合拍,行腔调门入板入眼,引来不少人往后传转。
芹芹姊妹五人,在农村没有女子继承的习俗,父母生前费尽周折从本家找了两个继承人,由于种种原因,都解除了父子关系,很心酸。父母过世,姊妹五人决定打破习俗由最小的芹芹板锅摔碗,举灵栓埋盖老人。闺女本是哭街的,改成在灵柩前摔锅举灵拴,本就悲惨,闺女变成了儿子,人们看到的是男子的角色举动,听到的是女子的失声痛哭:
"爹啊——娘啊——
满天的星星顶不住半个月亮啊————”
女子的嚎啕大哭,满街的人泣不成声。抬棺材的、送行的、吹灵的、戴着孝的、没戴孝的,所有人都像放了气的风琴,悲戚戚浑身无力。
哭街有规矩,从婆家到娘家,路有多远,哭多远。译成文字是很独特的散文体,是极度悲情下的临场发挥,哭的音韵铿锵、婉转,没有一点造作的痕迹。苍白无力的文字,很难表达其中韵味,
和诗经不一样的是,诗经中《乐府》里的很多词遗留了文字,音律难以找回,哭街的文化是留下了音韵,文字无人记录,更奇怪的是,知识女性反而淡泊了文化,读了书的不如没读书的。比如我奶闺女,做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编辑,能写一手好文章。我死后,她是唯一的哭街主角,去街上哭上一路,恐怕难以胜任,估计她一段音韵散文也拿不出来。哭街这一现象受多元文化的风化侵蚀逐渐流于形式而丢掉实质。女子哭街能引来众多的观赏者并为之动情已不多见。
后记
小云:李老先生是王金庄文化传播贡献者中的佼佼者,也是文化教育的老骨干,十几年前,他的教育对于我来说,影响深远,今日出文篇,实在过瘾!!谢谢李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