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好朋友,就在昨天,我亲手把她埋葬。
雨下得很大,脚下的泥土变得湿滑,我给她立了个小小的木头碑,已经在风雨里摇摇欲坠了。我知道的,过不了多久,木头就会被腐蚀得一干二净,那也挺好的,就像她从未来过这个世界,这个从出生开始就对她残酷得不像话的世界,她不如从没有来过。
她叫小琪,5年前死亡,直到今天,我这个朋友才拿着她留给我的唯一的娃娃,给她做了个碑。
“怎么会?她为什么会死了?”我这么问的时候,对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死了就是死了,我怎么知道那么多。谁管她啊,别烦我,去去去……”
我突然就笑了出来,原来,你死了以后也这么不受欢迎啊,怎么活成这样了呢,琪?
作为朋友,我很不称职,因为我一直没读懂她那双闪烁着渴望的眼神里,有着深深的绝望。
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记得她,她是我生命里第一个读者,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想起来,也是那时候就开始了,她会坐在台阶上,抱成小小的一团,抬着小脑袋,专注地看着我眉飞色舞地讲那些听起来很幼稚的故事,我好像总以为我对文字的热爱是源于小学的班主任会在班级里夸奖我是个有才气的孩子,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她,那些不被大人认可的所谓幼稚的故事,对她来说,好像是希望一样的东西。
我一直没读懂她那双眼睛里除了有对童话故事的喜欢之外,还有深深的绝望。
我之所以无法认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是个好老师,是因为我亲眼见过他操起桌上的铅笔盒就往她头上砸,砸到笔都断了,她愣是一声没吭,只是轻轻地啜泣着。
从那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没有背清楚课文的孩子应该去死。
她曾经带我去过她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只有她和她妈妈两个人,只记得昏暗的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被油腻盖了一层又一层变成了黑色的原木桌子,我清楚地记得,她像珍宝一样拿出她爸爸送给她的唯一的娃娃放到我手里,她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有两个娃娃,可以像过家家一样给她讲更多故事了。
大人们总是喜欢打扰孩子的世界,毕竟对他们来说那些童话故事一文不值,他们以为,对孩子来说也是一样。有的时候我会和她躲进弄堂的角落里,只是因为还不想回家,不想写算数也不想背课文。
小学的时候好像还是乖巧懂事,靠着小聪明可以成绩很好的人,唯一一次被老师请办公室是因为老师不希望我和她那样的学生走得太近,我第一次没有听老师的话,被老师留下来教育了很久,真的很可惜,那些教育我的冠冕堂皇的话没能记下来,因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小小的我没有那么清楚的是非观,我只知道,我要守护我的朋友,因为她身上有很多很多优点,虽然好像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她。
他们总说小琪身上有寄生虫,很臭。和她靠近的话,一定会被传染。小琪的成绩也一直不怎么好,老师偶尔的破口大骂让她滚出教室也变成了家常便饭,甚至有同学看不惯她的时候也会动手,我很担心,我隐隐觉得,小琪要消失了,虽然她听我故事的时候,眼神还是那么明亮。
过了不久,她就没再来上学了,我以为是她觉得我不想和她做朋友了才走的,我以为是那样的,毕竟自从她离开以后,再也没人听我讲故事了,我也升入五年级了。
后来听别人说她是转学了,也有人说她妈妈得了重病所以搬走了,甚至有人说是她生了病,没办法上学了。
我好像还没来得及辨别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那一片住宅区就被拆掉了,真是拆的一干二净,一点都不剩。
我终于感到了巨大的孤独,仿佛一张织得极密的网将我紧紧裹住,喘不过气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了朋友,并且不愿意和那些人说话,我知道,是他们逼走了小琪。就算那些没有说过一句话的人,他们的冷眼旁观――本身就是一种犯罪。
我曾经试过问他们,为什么那么对小琪。
他们甚至没有回答我,只是拿看着神经病的眼神盯着我看,然后得出一个结论,我也和小琪一样,变成了有寄生虫的人,和我这样的垃圾待在一起的话也会被传染的。
在那一年我的成绩急剧下降,代替了小琪的位置,也没有人跟我说话,曾经喜欢我的语文老师也开始拿铅笔盒砸我的头,叫嚣着让我滚出教室。
我不知道那些变化究竟是怎么来的,可是当别人不再用欣赏的眼光看我,不再用才女这样的形容词形容我,老师渐渐把我当成最差的差生,连教导的话也懒得和我说,当我被罚站在教室外的时候,我好像是第一次离小琪的心那么近――很难过很痛苦,可是我竟然有一丝感激,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和她最最接近的一次了。
后来的十几年里,我活成了小琪的样子,可是没有人给我讲故事了,除了这一点偶尔会让我感到孤独,其他时候我都过得很舒适。
还有一点,就是我相信,不久后我就会见到小琪的,我给她留了很多故事,说也说不完,她一定会开心的。
可是我不知道,一等等了10年,我等来的是小琪的死讯。
因为小琪的妈妈长期过度劳累,患了重病进了医院,小琪的爸爸回来卖了房子,把钱都带走了,小琪和妈妈住在医院里,小琪爸爸没有来过一次,不久小琪和妈妈就没有钱了,小琪妈妈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一天晚上趁小琪出去的时候从医院跳了下去,但后来人们也没有再见过小琪,直到5年前,以前的一个同学做了火葬场的工作,认出了小琪的名字,我才知道,她死了,她没能活下来。
我看着那个同学冷漠的嘴脸,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底生出,其实不是没有来由的,从十年前就应该开始了。
“我很想知道,当年的小琪做了什么,你们那么讨厌她?”我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对方显然愣了一下。
“哎?啊其实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恶意,绝对不是故意的……而且小琪她自己本身就有问题啊,她是弱智好像……要说这是小琪对我们所有人的报应的话,那我现在也过得够惨了……而且那样看来……我小时候也很可怜啊……我那个妈出轨……我爸又整天喝酒打我……我也很……”做了几年的火葬场工作,那个同学似乎对鬼神一类的话十分敬畏,他随着脑袋,小声说话,不时四处张望,和他当年叉着腰骂小琪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
“有必要么?觉得自己过的很惨所以当年对小琪犯下的罪就可以一笔勾销了么?总是说着自己有多可怜所以没有办法才去伤害别人的,用这种理由真的就能糊弄过去了么?你错了!这世上还有那么一种人,和你们一样被父母抛弃,被社会抛弃,不,即使是在更加恶劣的环境里,他们也绝对不会以此为理由去伤害别人,你们这种可以随意伤害别人到头来还指责错在别人的人,早就已经是具尸体了!”
他愣了很久,似乎是被我吓住了,随后悠悠吐出了一句:“神经病!”
接着就扬长而去,头也不回。
我昨天亲手埋葬了我的朋友,今天我回到这里,她的墓碑已经不见了。
我找不到她了。
我又变成了一个人。
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