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沥沥地下着,打在脸上凉嗖嗖的,走得久了,身上感觉有点冷。那是四月底的湘西小城,凤凰。一切都被湿气笼罩着,雾气升起渐渐被运到山尖上,周围的树林竹林翠色欲滴。湿润而清冷的天气,如果遇见半日的晴朗便会兴奋不已。
落到地上的雨水顺着街边规整的排水道流走了,石板路被洗得亮晶晶的,有些滑。我就是在这时看到了阿妹。
一个很窄的小巷子的路边,有不高的几级石阶,阿妹坐在门前的小竹椅上择菜,很专注,没有一般店老板顾盼的眼神,很安静,我便问她住宿可否,她只说有住,没有多问,起身拍拍围裙将我领到二楼,等我选中三间客房中的第一间后,给我把钥匙就下楼了。她说家里只有她和小女儿,所以不留单身男客,象我这样的单身女客和夫妻最好,另外她没条件做客饭,我得到外面吃饭,我点头说行,心里 ,我喜欢这样,更觉自在。
渐渐习惯了南方的绵绵雨水之后,就不再那么喜欢淋雨寻找诗意了,看着雨滴颤巍巍地挂在竹叶上也不似初时那么揪心地感动,只觉得生动、好看。不大的小城已经走了几个遍,不再有新鲜神秘的感觉。有时外出随便走走就回,只想安静地坐着或者躺着听雨,但,并不想离开。
阿妹家没有其他的客人,出来进去就我们三个人,母女俩很安静,只听到偶尔的交谈,每见,互相问候一句,就都又埋头做各自的事情。阿妹四十九岁,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她脸上皮肤细润,圆脸圆眼睛,比一般湖南妹子眼睛稍小,多出几分秀气,不似那么咄咄逼人;她是个骨骼很细的矮个子,算是肉丰而骨微吧,看起来很年轻耐看。她的女儿十八九岁,乖乖的,但长得不像她,她笑着说:“她们都长得像爸爸了。”言外之意是没有自己漂亮。
有时闷在屋里没意思我就下楼跟她们聊天,碰上邻居来串门,有人问我是不是亲戚,她就笑着说:“是北京的亲戚哦。”有个常来坐坐的中年女人对我说:“她可是个漂亮的苗妹子啊!”我才知道阿妹是苗族。和阿妹渐渐熟悉起来,有时雨大我不出门,就坐在门前跟她一起剥豆,她也会跟我说些她自己的事。我总觉得细雨天就是说故事时候。
阿妹小时候生活在深山的寨子里,她说自己是苗寨里最漂亮最勤快的姑娘。后来,从城里来了知青,她见到有一个瘦高瘦高的小伙子,斯斯文文的,立刻就爱上了,发誓要嫁给他,她要嫁给汉人,绝不嫁苗人,并且永远离开寨子。她的父亲不同意,觉得嫁给汉人很丢脸,但是很久以后她还是如愿地离开了那里。
阿妹五岁没了母亲,她说母亲是饿死的。之后,她相继有过三个继母也都死了,“饿死的”,她说。母亲们起初是生病,没有钱医病,父亲就不再给她们饭吃,直到死去。阿妹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对饿死心有余悸,仿佛进城生活就是逃过了一劫,仿佛不这样注定会和母亲们有同样的命运。母亲们只给她留下一个弟弟,仍保持着断续的来往。她的父亲是说话的前一年死的,她接他进城医病,住在自己家里侍候,直到死去。她说:“我不要和他一样。”父亲只活到了六十四岁。
坐在阿妹家门口抬头看,是巷子对面有个石门洞的院子。门洞上有石匾,上面刻着“恒顺”二字。阿妹时不时会抬头看两眼,再望进深深的院子。有天,她突然拉我去院子里参观。院子很古老,一共二层,有圆圆的木柱支撑,每层伸出的屋檐都覆盖着整齐的灰瓦,每层并排着很多房间,涂着暗红色的漆。天井的地面不是石板的,而是用大块石头铺成的,已经磨得很光滑,中间有个水池和水龙头,有石槽伸向外面的排水系统。这里住着很多人家,有几个人在洗衣洗菜,有点像以前北京的大杂院。
阿妹站在天井里,指着那些房间大声说:“这里都是我们家的。”我看着她觉得很突兀,也有些尴尬。她说,这个地方原来是她爷爷的,土改时被没收了,所以她的父亲总是想着小时候的生活,总是感叹天和地的差别,阿妹一直认定这个院子是他们家的,恒顺二字别人是不许用的。我不知如何反应,听到或者没听到的人也都不搭理她,我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回去继续剥豆。
关于石匾,有天我问阿妹巷子口上“承皇庙”那个扁是指哪里,为什么她家也叫承皇庙。她一笑,神秘地一指说“就是这里”,她指着与自家相连,往巷子里去的一个大房子,就在我住的二楼窗下。“就这儿,房顶都塌了!”我说。“很吓人吧?里面有好多菩萨,这片地都叫承皇庙。”以后,我将脸贴在二楼的玻璃上向下望,看着塌出个大洞的屋顶,努力想象里面有四大金刚和菩萨,但还是觉得阴森森的。黑夜里,我们围着炭火闲坐在门廊里,看那变了色的木门,上面有一把生锈的大锁。阿妹说从她嫁过来就没见庙门打开过,她有时会在庙门口烧烧香,她烧香从来不要别人看,立刻让我的好奇心扑了个空。
庙快要修了,修庙就会修路,她家也会沾光,以后的客人会多起来的。
阿妹真正跟我亲近起来是一霎那的事。有天闲聊,她问我为什么我的父母会让我一个人出来,我知道无法对她解释清楚到处乱转对我心灵的意义,就瞎扯别的,由此她知道我没了母亲有些时候了。虽然那时我也老大不小了,我依然在瞬间感受到了她强烈的无法拒绝的母性,和褪去了所有的戒备的轻松。于是,她就准备出更多的故事讲给我听。
我问阿妹她的丈夫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胖胖的,现在越来越瘦,受苦噢!我说:“你现在也很漂亮啊!”她笑笑说:“以前还可以哦!”
知青返程后,她就跟着丈夫进城了,丈夫姓田,是个教师,他们的第一胎是对双胞胎女儿,第二胎是身边这个女儿,后来丈夫很想要个儿子,有天从外面领回个小男孩说要抱养当儿子,她无奈便同意了。因此田先生必须学着别人出去打工挣钱,后来去四川开车,有天她听到死讯就去四川收尸,“撞车了,车里十个人都死了。四川大山好大的,车小小的在那下面,拖不上来的......”。 后面,不但死了人,她还拖上了官司。
“带着四个孩子好难!”
丈夫死后,她带着男孩去张家界卖旅游用品,有天晚上男孩跑回家说把人打伤了,他们便连夜跑回来,所有的东西都不要了。阿妹说的时候有点恨恨的,似乎她的厄运都是由男孩而来,也许她心里确实这样想吧。她无法理解,也没有精力去探究男孩为什么总是打架惹事,总有人找上门来,反正有一天她把他赶出家门,不要了。我心里有些可怜这个没有爹妈疼得孩子,但是也理解阿妹心中的怨气。每当有人说阿妹有个儿子,她便回说:“我早就不要他了。”男孩偶尔回来吃顿饭睡个觉,她从不过问,随便他来去。
阿妹无论什么时候手里都在不停地忙,没见过她闲着。我准备走的那天,她停下所有的事,依着先前的许诺陪我上后山转了一圈。
前一天是个好天气,我去了远处足足逛了一天,晚上回时被突然下起的雨淋了个透。她的小女儿把我的湿衣服都放在一个炭火盆的架子上烤,后来我离开她家时还带着一身烟气。因为回来太晚,外面的饭馆都关门了,阿妹破例让我吃了她家的饭,很简单的一晚米饭和剥的青豆外加一勺腌菜。我第一次见她们母女吃的时候她还试图回避,后来就不再躲,但绝不让我尝。我问她怎么不辣,她说也奇怪了,她就不爱吃辣。
我们仨围着另一个炭火盆坐下,女儿在方方的支架上盖了一个方方的小被子,把腿放到被子下面很暖和。我说:“明天我得走了,一会把账结了吧。”和她们在一起这几天很愉快。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啊,你是说住几天就走。这么快啊,不是还要去爬山吗?”“天气不好就不爬了吧,看你也很忙。明天还要赶车。”她站起来解开围裙,说:“早点睡,你明天早早起,带你去爬,明天是好天气。”看她这样,我心里就把行程推迟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一来是说好早起,二来是身上的湿疹痒得睡不好。
凤凰是个地道的山城,离巷子不远就是山坡,山坡上长满郁郁葱葱的大树,现在叫森林公园,新修的石阶路,很干净,有很多晨练的人跑上跑下。阿妹说山路修好后只来过一次,以前来都是进山砍柴,路很窄,土的。她怕想起当年,现在从来不一个人上山。
我们走了一段石阶路后,她往右一转,带我下了石阶走上土路,这边山上的竹子渐渐地多起来,安静极了,空气也更清凉。我的父亲喜欢竹子,也培养了我这个北方人对竹子的感情。她说等一等,太阳会出来的。我指着一根很粗的竹子,问:“这个要长多少年?”她拍了拍竹子说:“不要多少年的,只要一年!竹子长得好快,一年就可以用。”她指着一些细细的说:“这些是刚长出来的。”指指这个,摸摸那个,她像个活泼的小女孩一样在前面当向导,完全不是坐门前剥豆的样子。在绿色的竹林里穿行,仿佛时间会倒流一样。
我问阿妹想不想再找一个,她大声回答:“不想了,二十年的生活,印象太深,再找合适的会很不容易。孩子们都不反对,女儿们很懂事的。”
双胞胎女儿中大的在大学教书,小的离她不远,女婿们都好。她打算把店给小女儿管,自己给他们带孩子了。我没说话,但我想小女儿应该并不想接这个店,经常看到她坐在一旁看书,好像还写笔记。她应该有自己的想法的,只是怜惜自己的母亲,默默地做事而已。
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中年男人打招呼,阿妹对他解释说是带着客人来爬山,并不停步,走远一点了,她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我回头看那人还停在原处看我们。我只问了一句:“不好吗?”也没指望她回答,因为她走远了。走了一会儿,又碰上个很客气的男人,看着岁数大得多一些,阿妹让我在前面慢慢走。等她喘吁吁追上我,我逗她:“你这是陪我爬山,还是我陪你约会啊?!”她很不好意思。我又问:“第二个好吧?”她解释了一句:“他帮了很多忙,也不怕别人说的。”后面的路上,我俩不再有话。看得出她的心事,我就不打扰了,自己欣赏竹林外渐渐投过来的阳光和沙沙的风声。
在古城边告别阿妹,我逛去别处了。回头看,却发现照片里只有恒顺二字,没有阿妹的影子,是她不让照吗?忘了。只在心里永远留着漂亮的苗妹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