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只是一张红毯和一方小台,仅有的两个话筒盛不下十几人的深情。
这是我们第一次集体合唱,也是最后一次。
准备得仓促,歌词也记得磕磕绊绊,偶尔咬着下唇憋住不笑,又慌乱又调皮,和台下睁大了眼睛看着的他们一样,回到了不让人省心的年纪。
从最开始的陌生与现在的熟络,课上我们是正经严肃的教师,课下是陪他们一起玩闹的哥哥姐姐,但短暂的十四天之后,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最后一次带我们班的孩子在教室外排队回家,依然扯着嗓子吼得声嘶力竭,他们排得似乎比往日更整齐些。一只小手抓住了我,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叫佳静的小姑娘,短发大眼,晒得黑黄的皮肤,天真又可爱。
有时放学后爷爷来得晚,我就陪她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绕着。她的嗓音低沉又沙哑,说是二年级时嗓子出了问题,怎么看病吃药都没有用。她耸耸肩,说“然后就这样啦”,明明才三年级,却像看破命运那样老成,比置身事外的我要显得无谓许多。夕阳洒在跑道上,一圈又圈,窄窄的,是他们奔逃不出的命途。如果她在大一些的城市,就有更好的医疗水平,这样的咽喉小疾病没道理拖得这样严重,但无可奈何,她生在了这个破败的小县城里。
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弟弟。在惠来这座小县城里,一个家庭拥有四个孩子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这座小城里有许许多多的佳静们,她们被寄予长成温柔娴静女子的期待,也极其省心地在很小的年纪便懂得操持家务,啃两块五毛钱一个的面包夹肉松,轻易相信了黄色油纸上写着的汉堡,也可以轻松地接过生活递来的重担。她们穿粉色的小凉鞋,蒙了灰尘和泥水的蝴蝶结承载了童年所有的公主梦。平平常常地念完小学、初中和高中,长成一个温婉懂事的新嫁娘,过几年就会有一群懂事温婉的小佳静叽叽喳喳地在马路间跳跃奔跑。电视上的那些奢华迷离的样子她们都知道,可似乎与她们骑着电瓶车的在扬尘间穿梭的生活没有半点联系。
千万个佳静中有一个偶尔幸运地考入大学,又极其幸运地得到家里的支持,就终于有了机会走出这个山城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再一圈圈地绕着跑道做着无谓的代代轮回的周转。可是这样的幸运儿,又有几个呢?走出去的他们,又会选择回到这里把更多的佳静们送出去吗?
这个小县城脏乱差到极点,四处是飞扬的尘土和成堆的垃圾,塑料袋如腐尸一般匍匐于污水之上;人行道和红绿灯如同虚设,电瓶车和摩托车四处乱窜;我们支教的这所小学,已经是当地最好的民办小学,却连一个抽水的厕所都没有。这座小城,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份光洁靓丽的模样?这座小城里的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受到与我们同样水平的教育?
遥遥无期。
但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这里,期许着用这14天的时间,给他们展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我们教国学,尽力把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解释得浅显而有趣;我们教科学人文,带领他们做试验背理论。我们勉力牵住他们的小手,带他们去触碰那些可能这辈子都触碰不到的领域,带他们去潜入那些这辈子都挖掘不了的深度。
关于短期支教的利弊,实在有太多争论。在我出发之前,我也只不过是将这次支教当成一种新奇的经历与探索而已。可是到后来离开的时候,我是真的相信,我们来到这里,并不是徒劳无用的。
不仅仅是课堂上,更是在日常接触中,我们都努力着试图去传达给他们更完整更广阔的世界观,把他们心中千百年来潜移默化固守着的思维模式融化一个小缺角。
十四天后即使我们离去了,这个小缺角却依然可以纵容着许多新奇的四处冲撞的小因子们撞入,从书里,从电视里,或是日常生活里。
沉睡在铁屋子里的人是迷惘的幸福,却会一直可怜可悲地迷惘下去。而清醒着却冲不出去的也许痛苦也许无奈,总是清醒着的,把冲出去的方式一代一代总结扩散,终会有一天浑身鲜血汗水地离开铁屋子,走向新的屋村。
这是我们来到这里的理由。
而就算没有这些更深入的意义,我们也共同度过了14个快乐的日子。
即使晨光和花束的离去会带来失望,也不能掩盖拥抱时的快乐与感动,更无法用失望砌成阻止他们去拥抱更多的晨光与花束的围墙。
天真可爱的他们,也是我们途遇的晨光与花束。
歌声散在晚风里,送别都这样轻柔。
你问我,支教的意义是什么?我想,答案都藏在这十四天的光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