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征文【品】之“皮囊”。
(一)
李月把晓琴的衣裳抱到阳台上晾晒。
淡淡的清晨,光线还柔和暗淡,早风裹挟来一丝凉意,打落栏杆上缀着的雨滴。
李月挂好衣服,从阳台走回客厅,在客房的门口踟蹰了一下,最终没有敲下去。于是她走进了厨房,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吃起自己的早餐。她是一个思虑过重的人,习惯于边做事情边在脑中思量。此时她一面吃着早饭,一面回想着昨晚的事。
当时李月正在为晚饭发愁,泡面吃完了,速冻食品没有能勾起她食欲的,外面下大雨,李月懒性起了,不愿意出门,于是干脆想要吃点零食打发过去。门铃就是这个时候响的。
在学校里,李月是个受欢迎的。她模样秀美,为人温和,学习优秀,同龄人都喜欢她,把与她交往当作一件体面事。然而李月其实不爱社交,即使老天赐她一副讨喜的面孔和讨喜的性格,但她偏爱冷清,人前笑得多了,人后就想着还是躲着人自在。此刻门铃响了,在李月希望一个人享受的私人时间。她心里烦起来,下意识想拖延,没有三两下不愿开这个门。
然而这门铃只响了一下就停止了,不像寻常来找人的。李月心里升起一点害怕和好奇,静静地走过去从猫眼里往外看。从变形的圆孔里,李月看见一个湿淋淋的身着黑色裙装的女人,披散的长发湿透了黏在她晕花了妆的脸上,露出一双圆眼睛。那圆眼真熟悉,那眼周细细铺展开的叶脉一样的美丽纹路也使李月感到熟悉,李月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害怕。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本来是侧着身子呆立在门前的人转了过来,抬脸正对着猫眼。这时候李月认出了她,虽然她们已经很久不见,但她依然认得出来。
这是晓琴。
晓琴是她的童年好友,俩人从三岁起就相识了,此后便一直在一起,维持着将近八年的友谊。后来她们性情差异越来越大,兴趣也产生分歧,渐渐玩不到一起去,于是就分开了,各自有了新的玩伴。小学毕业后她们就断了联系。如今,李月二十岁,读一所普通的一本大学,为了抢下保研的名额,每天忙得像个陀螺。晓琴是个什么状况李月并不清楚,晓琴的成绩一直不如她好,李月也不是爱打听的性格,只从父母和他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初中毕业就选择步入社会,现在在兄嫂的食品批发部里打工。
李月被晓琴的突然出现惊住,一不留神间,搭在门把上的手按了下去,沉重的防盗门应声而开。
“李月……”
晓琴怔怔地看着开门的李月,神情恍惚。而李月已经习惯性微笑起来。
李月慢慢地撕下一片馒头,端详馒头上密密的气孔。李月从中联想到了玉米棒、香肠。她想起了小时候,对于这样可以形塑的食物,她喜欢边吃边玩,把它们啃成各种形状。这样做时,她感到愉快和放松。此时,李月思想着当下发生的这一切,又开始不自觉地模仿起小时候的游戏,她一点点地撕下馒头,把馒头屑放进盘子里。然而她没能放松下来,她觉得如坐针毡,头顶像被人吊着一样,后脖颈紧绷发麻,她看了一眼紧闭的客房。
昨晚,晓琴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局促地揪扯着湿淋淋的裙摆。李月戴上温和的面具,有礼有节地招待她,像迎接登门拜访的亲戚一样拉她进门。得知晓琴的来因,李月不是不会拒绝人,婉转的推辞很快就要出口。然而触及那双熟悉的圆眼,童年的记忆被唤醒,使她一时冲动地应予下来。热血上头,又是请晓琴换衣裳又是为晓琴收拾房间。晓琴站在一旁很是局促,但还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对李月的招待表现出几分感激。得知李月还没吃饭,主动提议为她做晚饭当作报酬。
晚饭做好,没了可以忙碌的事,两个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友,此时一起坐在桌前,竟然相对无言、气氛尴尬。李月想起对方不知怎么知道她新家的门牌号,迟到的防备涌上心头,不由对自己今晚的冲动感到了后悔。
(二)
按理来说,李月和晓琴早已断了联系。然而她们的家人却一直关系密切、颇多往来。小学毕业后,她们没有再见面,然而晓琴没有在李月的生活里消失,她一直活在父母的言语里。李月从别人的嘴中零零碎碎地拼凑出了一个现在的晓琴,一个她倍感陌生且疏离的人。要不是她路过晓琴兄嫂家的批发部,被她的小侄女缠住了,李月不会加上晓琴的微信。
李月将牛奶举到眼前,透明的玻璃杯映出她犹疑的双眼。李月从那双眼睛的影子里看进去,又香又白的牛奶溢出奶味的天真。
食品批发部外,李月独自坐在电瓶车后座上,等着母亲与朋友的闲话。
李月招小孩喜欢,批发部家的儿子跑出来和她打了个招呼,李月微笑地应了。紧接着,他妹妹跑出来,也和李月打了个招呼。招呼完毕,小丫头探头探脑地环顾四周,做贼一般地凑近李月,问道:“姐姐,你认识晓琴阿姨吗?”
李月一愣,下意识环顾四周,低下头又簇起一个笑,回道:“认识呀,怎么了?”
小丫头巴着李月的衣角,一双大圆眼亮晶晶的闪烁着好奇,天真浪漫的样子:“那你们以前是不是最好的朋友呀。”
李月没有立刻说“是”,她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小丫头得意了,神秘地眨眨眼:“我猜的。”
李月压下心中的异样,学着小丫头挤眉弄眼,熟练地逗哄她道:“那你猜得真不错,这也让你发现了。”
李月以为话题应当就此结束了,然而晓琴的小侄女还有话说,仍然巴拉着她的衣角。
“姐姐,你有没有晓琴阿姨的微信啊?”
“微信没有,QQ是有的。”
“那你们怎么都不聊天啊?”
李月想说“有聊”,然而对着小丫头纯洁的好奇的眼神,嗫嚅两下,没能说出口。感到这个问题的棘手,轻轻握住了小丫头搭在她衣服上的手。
小丫头人小鬼大,举止有股小大人的气势,没有立刻得到答案,她偷觑着李月的眼色,马上换了个问题。
“姐姐,你是不是在读大学?”
“是啊。”为了弥补上一次的空白,李月这次回答得很迅速。
“哎,”小丫头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小阿姨很早就不读书了,在我们家打工呢……”
李月笑着却又沉默了。
门内的大人似乎听到了她们谈论的话题。老板娘笑容满面地探出头来,说晓琴去送货了。转头又对女儿说,你阿姨和姐姐以前可要好了,热情地要让李月和晓琴加上微信,不容拒绝地把晓琴的微信推给了李月。
李月捏着手机,看着那个推荐来的头像是一个长发飘飘的网红的微信,她咬住嘴唇,感受着内心升起的情感。不是喜悦,不是亲近,是浓浓的尴尬,冷冷的防备。
她不情愿,但是过分殷勤的老板娘已经推了微信,非要她当面加起来才罢休。
母亲与老板娘统一战线,看她犹犹豫豫的,不解地催促道:“这是晓琴啊,你以前和她很要好的。”
李月有些恼火了。
明明她和晓琴已经多年未见,这些大人却都帮她记着她们曾有这么一份情谊。他们无视了她与晓琴之间相隔的岁月,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们应该亲密如初、一如既往,理当如此、应当如此。好像十年光阴是多么的不值一提,没有抹去任何痕迹。
聪明如李月自然从母亲和老板娘热闹的撺掇中看穿了大人的伎俩。无非是他们自己在人情场里戴久了虚伪皮囊,看见她和晓琴,回忆起自己的当年,不由唏嘘感叹。于是就端起长辈的架子,自作主张要来帮她维系这么一段纯洁的友谊,以供他们告慰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少。
尽管有百般不乐意、千般不情愿,为了下次能应付母亲的这位密友,李月还是发送了好友申请。
当李月和母亲坐着电瓶车到家的时候,李月的上衣口袋震动了一下,李月划开手机,看见晓琴已经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对着空白的聊天框,李月的心“砰咚砰咚”地剧烈跳动起来。她想起来自己是有过晓琴的微信的,只是被她删掉了。
(三)
在她们分别的日子里,李月对晓琴并不总是这么漠不关心。早些年的时候,每逢生日这一天,李月就会想起晓琴。原因是她们是同一年的同一个月,一个月的同一天出生的。李月和晓琴曾有一段共度生日的日子。
小时候,每当临近生日,李月首先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紧接着便会想起今天也是晓琴的生日。那时候,她们并不把生日告诉其他朋友,而把它当作一个有趣的秘密,作为她们亲密无间的证明。在每一年的这一天,她们过着属于自己二人的节日,互相准备生日礼物,然后在交换时彼此会心一笑,让别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这个游戏在她们上三年级的时候就终止了。彼时的她们已经渐行渐远,各自有了新的玩伴,也就把生日告诉了别人。
别看李月现在生得文静端庄,小时候也曾是个混世魔王。在家里和弟弟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出门在外便是捉猫逗狗、下水摸鱼,偷过文具店的水彩板,还偷过台球店的巧克粉。逃起父亲教育的棍棒,那速度是同龄人拍马也不及的。
然而她在讨喜上很有天赋。凭着一双飞毛腿,李月一上小学就得到了全班女同学的尊重,获得了一帮拥趸。小学正是搞男女对立最火热的年纪,男生女生相看两厌。一下课,男生就来女生面前讨嫌,女生于是追打着男生满学校跑,咿咿啊啊的叫唤,越受欢迎的男生被追打的越惨,这就是小学生的课间。
李月曾是那群追打的女生里跑得最快的。她对那些男生并没有太多的愤恨,取悦她的是被她抓住的男生垂头丧气的模样和其他女生崇拜的目光。那时候,晓琴跟在她身后跑,给她打辅助。晓琴是女生里跑得第二快的,是李月的头号“小弟”,也是最崇拜她的人。晓琴艳羡的目光曾激励了李月很长一段时间,使她维持着飞一般的跑步速度。
然而,对于这种追逐游戏,李月到了三年级就隐隐有些厌烦了。在她明白这种追打中有多少是恼、多少是羞,什么叫“越喜欢越招惹”之后,同龄人乐此不疲的游戏在她眼里就显得幼稚和做作。
她对把男生追得抱头鼠窜失去了兴趣,与此相对的,李月爱上了看书,她成为了午休时在教室里用功的“读书党”。那个年纪愿意泡在教室里看闲书的孩子少之又少,听着窗外的孩童刺耳的尖叫和追逐打闹之声,李月觉得自己很不一样。这个认识使她兴奋,她用自己新学的词,为同龄人定义为“随波逐流”,而为自己的“独一无二”沾沾自喜,越发沉迷于书的世界。
在一次次地拒绝晓琴午休出去打闹的邀约后,李月收到了晓琴下的“战书”。
她要和李月比一比跑步。
李月心中感到幼稚,但她还是应予了,自信满满地与她来到教室外的空地上。俩人挑了一条地缝站定,约定谁先跑到前面那棵树谁就胜出。
俩人一起喊着“三、二、一”,然后李月就像箭一样地冲了出去。
和以往无数次一样,李月一如既往的成为了领跑者。
然而,晓琴像是咬着她屁股的龟,顽固地紧追不放。在赛程过半,李月没能像往常一样甩下她时,李月对自己的自信突然就产生了动摇。她开始怀疑晓琴将要超过她了,理由是她的腿正渐渐变得沉重。她开始有些泄力,耳边晓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令她感到了恐惧。李月从眼角的余光里已经能看见晓琴的半边脸,晓琴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上,使她战栗。李月闭上眼,拼命往前跑,想要甩掉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最终,她因为害怕摔跤停下了脚,再睁眼时,晓琴已经远远超出她一段距离,率先抵达了树边。
晓琴站在树边一边喘气一边转过身看她,脸上的表情说不上喜悦,反而有些气愤地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等李月走过来。
李月一边走到树边,一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装作没出什么力气的样子对晓琴说。
“再来一遍。”
于是她们又跑了第二趟、第三趟。到第四趟的时候,李月知道自己是怎么也跑不动了。她停下来,决定认赌服输,一手揽住晓琴汗津津的脖颈,按下心中酸涩,故作大方地笑道:“晓琴,你现在跑得真快,我都追不上你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班跑得最快的女生了。”
晓琴没接这个话茬,她握住了李月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本来较着劲的眼神柔和下来,说:“是你退步了,你该和我多跑跑。很快你又会跑得比我快的。”
李月心里不太愿意,在外面的追逐游戏对她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她渴望着更高级的精神营养,所以她打着哈哈想把晓琴往教室里带。
当她们走到门口的时候,晓琴没有进去,她被其他人拉走了。但李月没有在意,她回味着自己方才成熟大方的表现,心里释然而满意。
“你今天出去玩吗?”隔天,晓琴又来问李月。
李月把自己看了好几个课间的《汤姆叔叔的小屋》立起来给她看,反问她:“你要和我一起看书吗?”
晓琴摇头,却没有走。她百无聊赖地扣了一会儿手指后,突然从一边探过脑袋看李月的书,问:“有图片吗?”
李月漫不经心道:“啊?有是有啊,挺少的。”
晓琴撅了撅嘴,拿手肘顶了顶李月的腰,道:“我还是喜欢图片更多的书。”
李月闻言,嘴角弯了弯,目光却没有离开书本,道:“你还和小孩一样呢,文字才是书的核心嘛。”
“……”
李月没有抬头,顾自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没有注意晓琴什么时候离去。
(四)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大家渐渐淡忘了李月作为“孩子王”的身份。她成为同龄人嘴里罕见的“温柔”的女孩,浑身上下一股书卷气,作文写得一骑绝尘,说话文静,举止脱俗。李月从不和女孩一起讨论八卦,也不义愤填膺地找男生的茬,不画三八线,不骂人。男生揪扯她的辫子,她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显露火气,反而让对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班级里最聪明的、五岁就会看报纸的小孩,用自己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学来的话形容李月,说:“李月不食人间烟火。”聪明小孩在班里很有话语权,李月只看书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由此在同学们心里扎根了。
在李月埋首书堆的一个个午休里,女生堆里出现了新的大姐大。新的大姐大是二年级转过来的,比班里的人都大两岁,长得人高马大,嗓音洪亮。经过一年的时间,大姐大在男生和女生中间都初步建立起威信。大姐大跑步没有晓琴快,但胜在她嗓门大,性情更是比一般女生泼辣两倍,常把男生撵得嗷嗷叫。在她到来后,班里男生的处境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渐渐的,李月偶尔会看到晓琴和大姐大“出双入对”。她想起上次将晓琴中途拖走的也正是此人。
然而李月没有太在意。她最近从书中明白了许多道理。人总是要长大的,长大的过程总是伴随着得到和失去。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这固然是一件憾事,但是新的人也在到来。
李月有了新的形影不离的朋友,这个新朋友比她更文静,或许不如她这么爱看书,但是喜欢和她一起安静地呆着。李月享受着与人一起投入书本的宁静,学会了屏蔽窗外的吵嚷。
李月认为,分开是晓琴和她的共同选择,是俩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所以当晓琴和林雅在体育课上为争夺她的陪伴而对峙起来时,李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天的体育课,李月照常与林雅在一起,绕着操场闲闲地散步。在之前的数次体育课,晓琴对此不置一词。但是今天,晓琴突然固执地希望李月加入她组织的游戏。李月推辞了几下,没能动摇晓琴,反而使她的态度愈发强硬。个头矮小的晓琴,张开两条纤细的双臂拦在李月面前,一双圆眼瞪得更是溜圆,被怒气烧得发亮。
这是晓琴第一次在李月面前摆出了要吵架一般的架势。李月讨人喜欢,不会招惹人,至今没有朋友冲她发过火。见此情形,缺少经验的李月十分无措。李月想要拉着林雅一起加入晓琴的游戏,然而林雅也闹起脾气,三个人于是僵持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晓琴首先放弃了。她甩头就走,抛下了一堆集结起来的玩伴,一个人走到篮球架边。李月没见过晓琴这番模样,赶忙追上去想要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晓琴一直背对着李月不肯转身,李月去转她的身子,被她拍下了手,赌气地道:“你去林雅那边吧。”
李月不知道怎么办,干巴巴地关心一句:“你没事吧?”
晓琴不理她。
李月回头看看林雅,又看看晓琴,感觉林雅那边似乎态度温和一些,就道:“要不我今天先和你玩儿?”
晓琴只是背对着李月,坚持说:“我没事,你不是和林雅一起的吗!你走啊!”
李月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林雅身边,走到时吓了一跳,林雅抽噎着正在哭呢。李月赶忙挽住了她的手,也没心思顾着晓琴那边了。林雅挣脱几下,没有挣掉,就任由李月牵着了。俩人往跑道的方向走去,渐渐地又和睦如初。
体育课下课的时候,李月又想起来晓琴,发现晓琴红着眼眶和大姐大肩并肩,轻声交谈着往操场外走了。
李月有一些担心,但她随即开解自己:没关系,晓琴也有了新朋友不是吗?李月从此在心里默认她和晓琴算是彻底分开了。
(五)
随后发生了许多事,晓琴渐渐地不是活在李月的眼前了,她和其他人一样开始活在李月的耳朵里。
李月在扫地的时候听说晓琴和女生打架了。因为一些可怕的流言。有人说晓琴的妈妈其实不是她的妈妈而是她家的女仆。
李月拿着扫把匆匆赶来,看见晓琴扑在来接她的女人怀里大哭,一边哭一边要那女人承认自己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位身材臃肿、面目慈爱的母亲自然是一一应了,粗糙地手掌抹着晓琴一双圆眼里掉不完的眼泪。
看着看着,李月的鼻头也开始发酸。晓琴被她拒绝时没哭,和她吵架时哭过却不让她看见,此时她的眼泪在那双粗大的手掌下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流不完了。李月和晓琴“称兄道弟”的那些时候,俩人觉得自己十分豪气,和一般小女孩不一样,坚强而不爱哭哭啼啼。李月觉得晓琴顽强更胜过自己,因为她尚且有一段天天挨揍哭得分外惨烈的过往,晓琴却没有。她们混迹家门前那条马路多年,李月没见过晓琴掉眼泪。她即便是和自己一起被训斥时也要偷偷冲她挤眉弄眼。
旁边有人解释起现场说,晓琴的真妈妈是个疯子,不要她了,晓琴家的女仆就把她抱走了。真妈妈还养着她的弟弟,就在我们学校上学。
李月不想听,快步走开了。她以前常去晓琴家玩耍,从没有怀疑过她们不是母女,然而李月想起那个众人口里的疯女人,她意识到自己其实经常见到她,当她和晓琴走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那女人想要上前攀谈,晓琴却露出厌恶、害怕的神情拉着她迅速走开。李月从没有往这个方向思量,然而当她真的想了时,却绝望地发现晓琴和这个女人的面孔确实很相似。
李月痛恨这些流言,每当有人来找她证实的时候,她要么说“她不知道”,要么说“这都是假的”。和她从小玩到大的晓琴明明和其他小孩一样简单快乐,怎么能有这么悲惨的小说一样的身世?她无法想象这如果是真的,晓琴将面临的是怎样残酷的世界。
李月踌躇再三,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李月永远记得母亲放低了声音,用些许唏嘘的语气嘀咕一句:“啊?连她也不认她妈……”然后就讳莫如深地闭上了嘴。
这件事被李月埋进了心里。她知道对晓琴最好的帮助就是忘记这件事,于是李月把它忘记了。其他人还来问她,她还是那两句“我不知道”,“这是假的”。使李月安心的是,一两个星期后,大家不再讨论这件事,大家看起来都已经忘了。
只有李月心中还牵挂着晓琴,那些天她总关注着晓琴的一举一动。但那件事后,晓琴只是请了两天假,回来时还是一如既往地高高兴兴,整天拉帮结派地出去玩,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临近小学毕业的时候,李月又听说了关于晓琴的传言。据说她和大姐大大吵一架,大姐大逢人便说晓琴欺骗了她。具体是什么事李月不知道,她也不愿意打听。李月讨厌八卦,除了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的事情,其他都被她划分为流言。但是李月在乎晓琴的心情。为了了解这件事的真实面貌,李月听大姐大抱怨诉苦。然而大姐大翻来覆去只是陈述她的受骗与痛苦,表示“我真心拿她当朋友,而她却如何如何”。反复地强调自己拿晓琴做朋友,然而一讲到如何受骗就囫囵吞枣起来,让人听不明白。
李月最终还是找上了晓琴。
一开始晓琴的反映很淡漠,似乎是解释得麻木了一样:“我没有骗她。她的秘密不是我说出去的,我没有说。”但马上,她的情绪又分外激动起来。
“我难道不是真心的吗?!”晓琴吼出这句话,眼里的水光似要飞溅出来。
这情形把李月吓得倒退一步。
但晓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抛下一句“反正你别管这事……”就快步离开了。
李月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
晓琴和大姐大一直吵到了毕业也没有和好。李月暗自为她难过,但俩人已不是亲密的朋友,也不是同学,该各奔东西了,只能在同学录上多写些劝慰煽情的话。
李月擅长写作文,写给晓琴的同学录轻轻松松就又多又长、文采斐然、情真意切。晓琴的回应相较而下就简单多了,只是客套的两三句祝福。但是这客套的两三句中的每一句,都使日后的李月下意识地逃避她。一句是“天天开心”,一句是“希望你成为大作家,写了书寄来给我看”,一句是“有空常联系”。
(六)
李月喝完了牛奶,对着被自己撕扯成一片片的馒头没了食欲,端起来倒进了垃圾桶。就在这时,一直沉寂的客房门开了。李月呼吸一滞,拿着空盘缓缓直起身回头看去,与穿着她的睡裙的晓琴对上视线。
晓琴的眼神里闪过些许局促,條然避开李月的目光低下头去,与年岁不相符的粗大的手指拧着腿侧的裙摆。
“谢谢你收留我一晚。”
李月也垂下眼,按捺下各种纷乱的思绪,转而簇起一个笑容,道:“不客气,你先吃早饭吧。”
晓琴沉默地吃了早饭,李月也没有说话,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玩手机,安静的空气里只有碗筷碰撞发出的些许脆响。
李月看着手机里母亲发来的说晓琴夜不归宿的消息,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复。不过她也不需要回复了,值得庆幸的是晓琴今天就会回家,而母亲今晚才回新家过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听见晓琴将碗筷放到洗手池里的动静,李月抿了抿唇,还是开口催促:“早点回去吧。再晚点警察就要找上门了。别让你家人担心了。”
晓琴默默站在洗手台前,闻言背对着李月道:“我和她们说过我是去朋友家过夜了,没事的。”
“但是你却不告诉他们是哪个朋友,还不接他们的电话。”
“我的钱都被那个男人偷走了,我不想骗他们,但我没脸回去,回去就得找我妈要钱。”
李月刚想说要不她把她的生活费借给她。然而辅导员耳提面命要他们警惕诈骗的案例一时间涌入她头脑,使她开不了这个口。
李月只能继续劝慰她。
“但你不得不面对。勇敢点,说不定一切没有这么糟。你去报个案,也许能捉到他。”
晓琴没说赞同也没说不赞同,只是默默地去到阳台,摘下李月刚晾上去的她的衣服。
“你放心,我说一晚就是一晚。我马上就走了。”
李月心下一松,但又为自己的放松感到羞耻,又弥补似的关切道:“那你接下来去哪?回家吗?”
晓琴静了静,叹了口气,脸上现出一些苦涩:“去工作,顺便求我姐预支一下我的工资。”
李月没什么更好的建议可以给她,只能选择沉默。
晓琴手脚很麻利,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东西,洗了碗筷,还把住过的客房打扫的干干净净。她执意如此,李月没能拦住她。
临出门前,李月犹豫半晌,手按住了房门。她把门开到最大,好像通过门敞开了自己戒备森严的心,露出至今为止最真诚的微笑,道:“晓琴,生日快乐。”
晓琴出门的动作凝固了。半晌,她抬起头也撅起一个让曾经的李月倍感熟悉的笑。李月看见,她圆圆的眼睛里升起一些亮晶晶的东西,但立刻被她飞速地眨了下去。
“李月,生日快乐。”晓琴低声说了一句,随即跨出了门,快速地走下了楼梯。
李月看了一会儿,重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