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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张玲玲总和我并排,每走几步就看我一眼。那天走在我后面,慢半个身位。我走得慢,正常人都比我快。她背个包,拖个行李箱,速度恰好和我差不多。
我发现一个事,行李箱的滑轮不好使了,转不过弯,总吱呀作响。每吱呀一声,我的心就一紧,跟螺丝似的,拧着。她拖得很费劲,每几步就把行李箱转个圈,但还是吱呀响。
她干脆把行李箱抱起来。我说,包给我拿会儿,箱子你拖。她没应声,拿眼睛盯着我。我认出那是欣喜的神色。她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蹦出几个字:不,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我俩又走了会儿,她电话响了,我一激灵,心脏怦怦直跳,腿一软,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差点摔在地上。她吓坏了,蹲下来看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我看到她着急的样子,察觉到自己在怜悯她,可心跳还是很快,分不出情绪来说话,没力气站起来,蹲了好久。她也蹲下来陪我。
人行道上全是尚未融化的雪,只有路中间的红砖露了出来。我在砖上走,为了不吵到我,张玲玲拖着箱子在雪上走。走了两条街,我累了,没劲,坐在行李箱上。张玲玲蹲在边上,她努力不看我,面朝我低着头,我也不看她。就这样,我俩走一段歇一段,终于挨到医院。
医院大厅很冷清,但精神科挺拥挤,来来往往的全是大人和小孩。我坐在长椅上,又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刚才给她打电话的是谁呢?我让她别告诉外人,毕竟这不是个常见的病。但她不听我的,我一猜就是。她指定忍不住,舅舅还是小姨?舅舅家富裕,应该说了,小姨家有个学医的表哥,应该也说了。阳光从过道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斜射在我身上。我一直想一直想,弄得自己越来越累,直至撑不下去,张玲玲扶我进去,我俩和医生聊了会儿,医生问这问那,我一直嗯嗯。医生说,你这不只是抑郁,还有双向情感障碍。我说,双向啊,哈哈。医生扭头和张玲玲说,得住院。
躺在病床像跌入二维世界,大多事都已记不清,像跌进洞里看不清路边的景色。张玲玲说,我不玩手机,也不看电视,状态好的话,会临摹一些动漫人物,我就是靠画画撑过来的。我只记得有一次,张玲玲托表哥给我买铅笔,她在电话里说,蛮多伢儿都害这个病,周敏她蛮喜欢画动漫人物,麻烦你买个自动铅笔、画画用的本子,送到楼下给我打电话。
刚开始发病那会儿,只是腰痛,后来全身痛。张玲玲领我上诊所看病,周日下午去,因为只有那会没课,刚开始大夫认不出什么病,总检查。后来请假去看病,班主任也不拦着,跟不在意我学习似的。半年前,大夫突然说我抑郁了,劝我积极面对。终于确诊,我心里石头落了地。张玲玲辞了裁缝的工作,让我办了休学手续,让我办了休学手续。班主任帮着收拾东西,把我们送到门口,嘱咐好好配合治疗,别想复学的事,身体是第一位。
在医院待够半年,我就回了家。回家的第一天,我爸来了,就在家门口,张玲玲和他吵起来,吵得很凶,声音很大,我在卧室都能听见。我爸嚷:“怎么带的伢儿,啊!你说,你干啥能行。”张玲玲声音尖细、刺耳,母鸡似的,呀呀地叫。我听不清。接着是邻居尹叔的声音,“别吵,担心让小敏听见。”再接着是张玲玲一抽一抽的啜泣,声音越来越小,我爸的声音小了很多。过了好一会儿,传来了脚步声、水声,我料想是张玲玲不想让我看出来,去洗脸了。随后张玲玲和爸爸进来,我已无力识别他们的脸色。我爸个子大,比我妈大好几号,对我说了几句,没事,想开点,咱不怕那些,算个啥啊。以前我很喜欢我爸,他管得松,会偷偷带我出去吃烤串,会痛快地给我不及格的试卷签字,即使被叫到学校办公室,也会带着我去吃吃喝喝,会和我一同骂老师。但那天和他没话讲,我实在是没劲。我累,心跳得很快,像在被火烧,脑仁像钢丝一样,被人用钳子扭。张玲玲看我的样子,扯着我爸的袖子,出去了。我爸在门外又和别人吵了起来,声音很大,“你别装模作样,干什么……“我原以为是张玲玲,但不是。她进来了,抱着我僵直的身子。也许是因为我和她身材相仿,也许是因为她经验丰富,张玲玲的姿势恰到好处,给我的每个部分都提供了支撑,我终于柔软下来,吃药后慢慢睡下。
张玲玲和我爸之前闹挺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张玲玲是个软性子,每回吵完架都先心软。我爸则像块狗皮膏药,每回吵完架都先认错,认完也不改。自我上初中,两人就吵,吵了两年,每次吵架张玲玲都哭,我爸都离家出走。终于离了,离那会儿我正中考,同学还和我说,离了就离了,不关你的事。我说,怎么不关我事,离了我清静多了。我爸拿了钱,张玲玲得了房,我跟张玲玲。我念小学时,两人准备生二胎,把原有的两层小屋改成了三层,结果改完就离婚了。每层近百个平方,都是精装,张玲玲把每一层都弄了间书房,装满了《资治通鉴》,“二十四史”啥的。
离开医院后,我一直在家待着,不出门,不见客。张玲玲把书全收起来了,书柜改放了绿植。视线范围内没有任何纸质的东西,张玲玲也不催我学习,天天就嘘寒问暖,问我饿不饿,渴不渴,腰痛不痛,想不想吃点水果。
患病后,我很少感觉饿和渴,回家后也是如此。只是记得医生叮嘱我规律饮食,也不忍拂了张玲玲的意,我就让张玲玲给我做饭。她早上做鸡蛋、油条、豆浆,中午做煎鱼,或者是炒鸡,晚上做清炒虾仁。我吃惯了学校食堂,很少吃家里的饭菜,觉得她做得还不错。坚持了两个月,察觉到身体好些,痛的部位少了很多,只是依旧没什么力气。有天,我说想动一动。张玲玲很高兴,几乎要跳起来,说,好啊。然后给我看乒乓球桌的图片,说,要不打乒乓球?我说,行。结果她买了个乒乓球桌,摆在客厅。
患病之后,我几乎不见人,除了张玲玲,只有一个外人,就是尹叔。搬乒乓球桌那天见的,他来帮张玲玲搬球桌。我听他和张玲玲说话声,感觉是他,就是那天说“别吵,担心让小敏听见”那人。见了面,果然是他,没咋变,还是那副样子,看上去挺壮实。他家和我家是邻居,只隔一堵墙。前些年因为两家都有小孩,走得挺近,常聚在一起打个麻将,看电视啥的。后来我住校,联系渐渐少了,再后来听说他家出了变故。我念初一那年出了车祸,一家三口在车里旅游,被醉驾的卡车司机撞了,妻子儿子都没了,就留下尹叔一个。打那以后,尹叔就少回家,总在外地,工地上做装修,贴瓷砖、刮大白什么的。
那天,张玲玲把他迎进卧室,他那双眼睛转了转,明显对我好奇,双手提了一篮水果,先伸出来,说,小敏,给你带了点水果。张玲玲说,这隔壁尹叔。我看了看,是我爱吃的石榴,说,你好。
在家待了两个月,我状况好点。张玲玲就又当回裁缝。她把厂里的缝纫机搬回家。她说自己和厂长商量了,把衣服带回家做,单价少点也行,别人一件衣服30,她一件衣服20。她说,没事儿,在家还舒坦,厂子里的板凳硌屁股。我不懂做一件衣服要多久,也不懂一天能做几件衣服,附和她笑了笑。我睡在三楼卧室,她就在二楼客厅干活。每天晚上,她先陪我入睡,再去做衣服。第二天早上,她为我做好早餐,等我吃完早餐,她就继续做衣服。下午她就陪我打乒乓球。
我坚持每天下午和她打,打十五分钟就休息。她打得不好,不会拿拍子。我打得好,小时候学过,还是她送我去的。念小学时,她想让我成为张怡宁,送我去学乒乓球;念初中时,她想让我成为庄小威,就停了乒乓球培训,送我上物理竞赛课。即便只是小学学过,我乒乓球也比她好多了。她那双手握球拍,像握了把刀,又像握了双筷子,打反手时甚至会把自己的球拍甩掉。拍子一掉,张玲玲就咯咯地笑,配上她瘦弱的样子,像只木偶。她边笑边说,哎哟,真是老了。捡完拍子,她又说,看好,发球了,把球抛起,盯着我眼睛。我还是没什么力气,感到累,容易酸,懒得呼应她,扶着桌子。有时,她看我这样,说,要不休息会。我按着桌子,定了定神,说不用。她先是眉头蹙起看着我,旋即又兴奋起来,抛球,说,那我发球了。我握住拍子,盯着球,继续打。直到打不动,她把我扶回卧室,她坐在椅子上看心理学的书,我则试图入睡。我想起她打球时气喘吁吁的声音,说,妈,你也睡会儿。她用枯黄的眼睛迟疑地看着我。我挤出个笑脸,说,没事儿,我能行。
后来尹叔也加入。我是闲人一个,张玲玲在家干活,尹叔是丢了工作。三人都没啥事,我们每天下午都打。尹叔比张玲玲厉害点,会抽球,会变线。刚开始我还没觉得,和尹叔打了几次,发现他让着我呢,兴许因为我是病人,该扣的球不扣,该变的线不变。我说。尹叔,可别让我。说这话时,张玲玲正在边上织护腕。尹叔没开口,她先说话,尹默,怎么样,小敏水平不错吧。这句话说完,张玲玲就拿着织了一半的护腕去做饭了,我接着和尹叔打,尹叔虽然认真了点,但还是使不出全力,打不过我。就这样,周而复始,我的生活渐渐规律起来。
过了好几个月,我又想起学校的事来。我爱上数学课,不爱上英语课。数学公式,背熟了,会用了,就能考高分,可是英语单词,真难记,兴许是我基础不好,音标不过关,不会读,很难背。可别人为什么能记住呢?基础不好怪谁呢?诸多原因、过错、结果,弄得我乱极了,经常睡不着觉。有一次我在梦中听见缝纫机的声音,我立刻坐起来,双目圆睁,看见张玲玲在门口,我被吓了一跳,惊恐的神情刻在我的脸上。夜晚灯光昏暗,她背后全是黑暗,唯有脸庞在灯光映衬下还有些许亮色,我看到她头顶的些许白发,成了个白色的窝,黑色的阴影显露在她的眼眶、鼻根处和嘴巴周围。她惊恐得张大了嘴巴,流出悲哀痛苦的神色,似乎要流下泪来。我全身不住地发抖,心脏快要胀破了。她死命地抱住我,摸我后脑勺。她抱得很紧,像是要捆住我,我闻到她身上枯木般的腐朽气味,过了五分钟,我身体终于软下来,张玲玲从床头柜拿出药片,喂我吃下去。
第二天,张玲玲给家里添了吸音棉,还是尹叔出的主意。张玲玲买的是隔音棉,尹叔说,这不对,得用吸音棉,吸音棉才能隔住声音。尹叔是干装修的,张玲玲自然言听计从,她把缝纫机从客厅搬到了卧室,给卧室的六面墙都贴上吸音棉,做累了,就在卧室休息。
除了吃饭、打乒乓球,剩下的时间里我几乎都在睡觉。我家住得远,距市中心有一个多小时车程,附近不见任何商场、高楼,少有亮光,望向窗外,黑暗之中,景物漂浮,四周安静极了,我竟觉得十分空旷,恍惚之间,想起以前看过的两句诗:“鸟鸣山更幽,蝉噪林逾静。”我突然想画画,在家里找笔,在二楼客厅一个抽屉里翻到了纸笔,笔是狼毫笔,纸是水粉纸。在一起的还有颜料盒、一些画和纸箱。纸箱上粘着一张快递单,收件人是张玲玲,收件地址是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张之洞路99号。那些画多用红蓝色,人物模糊,有的甚至没有鼻子,大都张大了嘴,露出白色的牙。我挑出一张背景是红黄蓝色的、白色管子布满整个画面的画,拿回卧室。我把窗前的草地和小山丘拍下来,照片投到电视机上,对着画。我画不好,颜色总是用不对,我调来调去,总不合心意。一直调颜色,结果画到很晚。我听见了背后传出的声音,“小敏”。我回头看,张玲玲正看着我呢。张玲玲蹙着眉,不说话。我扭回头看着画板,说,怎么调颜色都不对。张玲玲看见我拿回来的画,坐在床边,看着我画。我画入了迷,不知道过了多久,扭头看张玲玲,发现她正盯着我的笔,连我回头也没察觉。我说,妈?她一惊,扭头看我,眼睛里发出明亮的光。我说,妈,你上去吧,我要睡了。她哦了一声,往回走。我想起她的背景,惊觉她比我还瘦,她和我高度相仿,体重却比我低二十斤,像个老母猴。
过了几天,尹叔拿了几条鳝鱼,说,自己捕的,卖也卖不出去,自己也不会做。张玲玲接下来,说,来我家吃点?饭桌上,尹叔挺拘束,张玲玲也没话,自生病以来,我也寡言少语,气氛沉默。我一直在吃鳝鱼,尹叔先说,小敏,鳝鱼还可以吗?我说,挺好。张玲玲说,那多吃点。尹叔又问,现在身上还疼吗?我说,好多了。张玲玲问尹叔,怎么有空抓鳝鱼?听见这话,我也抬头看尹叔。他害羞说,工地没活儿,休息。张玲玲说,休息休息也好,别太辛苦。尹叔嘴角一扯,片刻后说,市区那边的工地那边缺个监理,就是监督别人干活,还有五险一金。张玲玲说,好事,有准吗?尹叔说,那边领导我还熟,业务没问题,就是要学历,得拿个文凭。说到文凭,张玲玲不往下说了,兴许怕我想到退学的事儿。我倒没啥,反而是记起这事儿来了。
我打心底认同复学这事儿,十几岁的年纪,哪能不念书呢?当晚,我翻出数学课本,我记得以前自己学得不错,前半本书的题都会算,书上满是我的笔记,可现在都看不懂了,完全是空白,感觉那是另一个人做的,我啥都不看懂,连啥叫等比数列都不懂。高二念了一半我休的学,学了的那半全忘了,只好从高一开始看。有时候看得累,想到同学们,觉得自己差了点,别人在学校可学十个小时呢,我这才多大一会儿,多少看点是点儿。
有天晚上,我没画画,看英语书,想着自己要不从高一开始念吧。我穿着棉拖,走进放缝纫机的卧室,门留了缝,我就从门缝里看了尹叔和张玲玲。
他们趴在床上,背对着门,做得很小心,动作幅度不大。我连忙往回走,坐在楼梯上,心跳得快极了,都听不见他们声音了。我感觉自己身上每个地方都会随时随地弹起来,感到心脏发酸,尹叔身材壮硕,背上全是腱子肉,张玲玲小猫似的,露出一节一节的脊椎骨,低声嗯嗯地叫。
我坐在楼梯上,终于听见他们细微的叫声,那是张玲玲发出来的。张玲玲叫声怪异,不堪入耳,带着一丝痛快。我回到自己卧室,大吸几口气,预感自己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吃了片安眠药,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床,也不知是几点,睁开眼睛,桌子上还放着打开的课本。这时,张玲玲推门而入,担忧地看着我,我惊讶于她的神情。她问我,怎么起这么晚。我记起昨晚的事来,飞快地撒了谎,昨晚看了会书,睡得晚了。
张玲玲虽有疑虑,但不敢追问,只得由我。给我端来了早餐,说,吃早饭了,小敏。我暂时没说话,想从她脸上看出变化来,想知道她为啥要做那事儿。她说,敏?我说,没事儿,妈,我想回去上学了。张玲玲说,不用吧,先不用上学。我说,没事儿,想好了。她说,好。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觉得成年人真是可怕,明明晚上干了那事儿,第二天却和没事人一样。
过了一小时,我听到敲门声,是尹叔。他轻声说,小敏,吃饭了。饭桌上,我又想起昨晚的事来。自小,大家就说我和张玲玲长得像,张玲玲也说我和她长得像,只是性格像我爸。张玲玲长得小巧,矮个,小脸,我也是矮个,张玲玲说我和我爸一样浑不懔,爱玩,要强。我倒觉得自己的性格不像他们。我恨透张玲玲的软弱,也恨透我爸对啥都不在乎,除了裤裆里那点事儿。真怪,早上我还没啥事儿,这会儿看见姓尹的就不行了,我正生气。
过了几天,我和张玲玲坐在尹叔的东方雪铁龙里。挑了条人少的路,就是最开始去医院那条。不由想起当初的情景,我跪在路边,张玲玲在一旁扶着我。我突然觉得MECT疗法真有效,后面在病床上的事儿,我几乎完全记不清了。像聋子看电影,始终融不进去,差一个维度,也正是由于差一个维度,始终觉得自己缺了一块儿。不知道同学老师怎么看我,又深深觉得这些真不重要,犯不着自寻烦恼。我扭头看张玲玲,她正闭目养神呢。两只小手捏成拳头,白色的骨节清晰可见,微微地按着大腿根,裤子凹下去一块。现在是夏天,她穿了薄外套,我看到她饱满的胸脯把外套撑起来,就想起她和尹叔那晚,忍不住一阵恶心。我从未见到她和我爸那样过,也可能是那样躲起来了。现在离了婚,和邻居就搞起来了,还用吸音棉,就怕我听见呗。我瞥见她的薄外套,想象着弯曲的脊骨,突出的骨节,它们衣服下的样子应该和那晚的一样吧。
她下了车,尹叔留在车里。我本想自己找个地待会。但张玲玲牵着我的手,我没甩开,她的手还挺有劲儿,束缚住了我。我拒绝了张玲玲一起进去的提议,一个人坐在办公楼的楼梯上。脚步声一重一轻,慢慢减弱,慢慢离我而去。那是张玲玲找班主任去了,我用右手握住左手的护腕,我感受护腕下的我的脉搏。我往远处望去,尹叔坐在车里。他的头耷拉下来,眼睛看着自己的裤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