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医生,求你再给我开一点药吧,求你了!”
他两只手插在一起,指头伸进另一只手的指缝,两个大拇指在他面前比拼着摔跤,十分用力,他一定没有断定出谁更厉害一点,以至于两个拇指越来越努力,即使身上划出血印也不罢休。
坐在我面前的是我的病人,叫青田,三十岁,半个月前被他老婆送到医院,四十一度高烧不退,已经昏迷,得了流行重感冒,清醒的时候怎么劝都不吃药,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给他开了一点处方药,吃完半小时后就退了烧,病床上睡了一觉感冒也好了。
现在已经是他病好以后第二次来找我开药,上一周他也来过,我还怀疑是开的药有兴奋作用,可我只是给他开了一点板蓝根,难道他对我有意思?
“病都好了,你开药干什么?”
“吃啊,预防啊!”
他的两个大拇指好像到了最后的焦灼,右指把左指按的抬不起头来,左指扭曲着身子寻找可以翻身的可能,但每次都失败了。
“医生,就再给我开点药呗,最近流感这么多,我怕再得病啊!”
“那……就给你开几包板蓝根好了,这是预防的药,如果真感冒了,是要吃感冒药的,还要多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知道吗?”
“知道,你上次跟我说了!”
他的两个拇指瞬间化敌为友,如同一对恋人依偎在一起,坐在剩下手指形成的长椅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手里的笔,好像我会写下康复两个字,他就可以出院了一样。
青田展开双手托着我递给他的药单,眉毛舒展,两眼放光,嘴角上扬,如果把这只写了“板蓝根*8”的药单子换成一碗红烧肉的话,我更能理解。
“谢谢王医生!”
接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像是一个在街边乞讨的孩子,接到了我的施舍赶紧转身就去买吃的一样。
下一周他不会再来了吧?
不过肯定的是他并不是对我有意思。
再次见到青田是在两周后,还是在我的问诊室,他像心脏病人发作一样捂着胸口。
“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
他笑着跟我说,坐下,手也从胸口放了下来,完全没有其他病人看见了死神的那种状态。
“王医生,别紧张,今天不看病,也不找你买药,我只是想给你看看我买了一个什么好东西!”
青田左手撩起皮夹克,右手伸进怀里刚刚捂着的位置。
“这扣子有点紧,等下哈……”
我看不到他的手在怀里的动作,不过他的眉毛先是皱了起来,随着他的胳膊又伸进去一截,眉毛也舒展开。他应该是在贴身的衣服兜里拿着东西,让我想到了老人怕钱丢了,就在内裤上缝个兜。
他掏出一个盖子透明大概十厘米长的盒子,底是绿色的,侧面有个卡扣,他拨了一下,咔的一声盒子开了,里面有十个小格子,分成两排,格子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个随身药盒,每个格子大概能装三到五片药,一般是旅行的时候带些备用药,或者是吃药很多的人随身携带药物用的。
“你买这个干嘛?”
“装药啊!”
“你有这么多药要吃吗?”
“有啊,你看这里可以放预防感冒的,这里放治感冒的,这里放止痛的,这里放拉肚子的,这里放退烧的,这里……”
他指着那些小格子一个一个的说,像是那里已经放好了药他只是看到了说出来一样,可是那十个空空的格子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干净得连灰尘都没有。
“这没有药啊!”
“嗨,我刚买完盒子,过来跟你分享一下,我这就去买药!”
咔的一声青田把盒子轻轻的扣上,左手又一次撩起胸口的衣服,含胸给拿着药盒子的右手让出更大的空间,慢慢的送了进去。
“你知道买什么药吗?”
“知道啊,我最近查了很多的资料,研究的很透彻!”
他把药盒放好之后又在衣服外面拍了拍,确保放在了左胸口的位置。
“有什么不懂的你也可以问药店的服务员,还有,建议你在盒子里写上纸条,时间长了容易忘记那是什么药!”
“王医生,你这主意好啊,我这就去买药去!”
他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捂着胸口,抬着头,挺着胸,第一个这姿势走出问诊室,跟所有来访的病人都不一样。
似乎他有着与别人不同的神奇信仰,让他趾高气扬。
有信仰真好,我想。
本以为不会再见到他了,没想到有一天休假,在公园门口遇见了青田。
“王医生?果然是你,不穿大褂差点没认出来,你也住这附近吗?”
“是啊,我在蓝湾小区。”
“我在春田花花小区。”
“哦,还挺近的呢。”
“可不是,一个公园东边,一个公园西边。”
青田先是指了指我家的方向,又指了指他家的方向。他的拇指上没有相互打架的痕迹,像是个乖孩子一样,不仅没弄破衣服,也没有弄脏衣服。
“你最近怎样啊?”
“好的很,你还记得给你看的盒子吗?”
“记得啊……”
“从那以后,我生了两次病,一次感冒,一次发烧,我都能第一时间拿出小药盒吃药,很快就好了!”
他把自己说的像是个医生,救了自己两次一样开心。
“只要你对症下药,很快就会好。”
“是啊是啊,药真是个好东西,能救人!”
“呵呵……”
“只要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都不用去找你,我还给我媳妇备了一盒,不过她似乎不喜欢。”
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只见青田把右手放在胸前摸了摸,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刚才还在啊!”
青田撩起衣服,把手伸进怀里,他说的不见了是在说他的药盒子吗?
从怀里把手抽出来之后,他的两只手慌张的摸着腰部的兜,顺着衣服的边缘滑到后背,像是搜身一样,左手从右肩膀一只撸到右手腕,又用右手检查了左袖子。
显然他什么也没找到,盯着地上的河卵石路面,就好像那是他要找的药一样。
“你是不是放在包里了!”
青田二话不说取下背包,用力扯,背包上的拉链先是向后退了一小段,接着卡在那里,在青田二次用力时,两条原本吻合在一起的拉链终于摆脱了相互的束缚,拉扯的力量似乎让背包有些反胃,口香糖从背包里蹦了出来掉在地上,口香糖盒子似乎摔得也很反胃,吐了一地白色的片,长得跟药片一模一样。
“找到了!”
他蹲下捡起一颗,两个眼睛拼了命的往中间的眼角里挤着看着手里的白色小片,然后又狠狠地把赝品扔在地上。
“不,不是……”
背包被他直接到了过来,这一次应该吐的干干净净。
钱包,游戏机,耳机,眼镜盒和一本书依次掉在地上,分别盖住了一些白色的赝品。
到那本的名字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药物的价值》,书脚已经变黄卷起。
青田蹲下,把所有的东西像烙饼一样翻个面,除了口香糖和河卵石什么也没看到。他又打开背包往里看,把手伸进背包掏着背包没能吐出来的东西。
“完了!药盒子没了!”
他抬头对我说,两条眉毛向中间挤着,就像他两只大拇指曾经打架时的样子,非要挤到另一面。接着青田坐在地上,两只手不停地游走在身上所能摸到的地方,眼睛非要在地上找到什么似的带着头部左右不停晃动。
“青田,青田!”
我蹲下,他根本不理我,我捡起钱包看看这最后可能藏着药盒子的地方,没有!
此时青田的手还在摸着自己的身体,在我看来完全是在抽搐,我赶紧按住了他的人中,另一只手拨打了医院的电话。
我不停的叫着青田的名字,但是他毫无反应,黑眼仁使劲的挤着上眼皮,挤得不得不用白眼仁看着这个世界,两只手无力的垂下,胳膊的肌肉还不时的收缩一下。
我解开他的衣服和裤子,而他像是条被敲晕在地上的鱼。
救护车很快就赶到了。
十五分钟后,青田被送到了医院抢救室,一番抢救后,张医生双手垂下,无力的站在旁边。
脑部已经死亡,心跳还有。
“张医生!”
“没办法了,很遗憾。”
“要是有药,他就不会这样了……”
张医生皱起眉头看着我,说。
“有什么药还能救他?”
心跳仪发出了“bi——”的一声宣布抢救无效,张医生缓慢地把青田挤在眉毛下的上眼皮舒展开,盖住努力了半小时只剩一半的黑眼仁。
这时青田的老婆赶到了,闯了进来,趴在还有体温的青田身上哭着,哽咽的声音撕破了抢救室门上的肃静。
张医生关掉了抢救室仪器的电源,心跳仪显示屏上所有的东西缩到屏幕中间形成一条白色的线,渐渐消失,就好像人闭上了眼睛,然后一动不动的待在那里,像死了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和他在公园门口,他发现丢了东西,应该是个药盒子。”
青田的老婆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的十分的镇定,像是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一样。
“老公,你到底怎么了……”
她又开始哭了起来,勉强可以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自从被这个医生字(zhi)好了发烧,你就天天鬼迷心窍的捣鼓这个药盒之(zi)……”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盖子的盒子,里面装满了药片,每钟药片都有所不同,但被分得很整齐。
“就是你这个狐狸精!你到底对我老公做了什么!”
她突然回过头来,好像从她眼睛里刺出两把刀扎在我的眼睛上,这句话她说的十分清晰,生硬的推着那两把刀,刺的很痛。
“我只是……”
“老公,你喜欢她你可以告诉我啊,拿药盒子来暗示我,我一直以为你是为我好呢……”
她没等我说完就回过头继续跟没有反应的青田说着。
“贱女人!给你的药盒子!”
这次随着她转过头,飞来的是那个装满了药片的盒子,打在我的胸上又掉在地上,哗的一声药片吐了一地,如果青田在公园门口看到的是这个场面,他应该就不会躺在这一动不动吧。
“是你让他买的药盒子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这个狐狸精!”
她先是伸手指了我一下,似乎画了一条线,然后从地上窜起来像个老虎一样沿着那条线扑向我。如果不是张医生拽住了她的手,我想她一定会把我吃掉,还会把一地的药片全都踩碎,踩成面状粉末。
“我给他洗衣服,把药盒子藏起来他就这样了……肯定是你!”
张医生把她拖出了抢救室,似乎还被她漫天挥舞的指甲给划伤了脸。
“勾引我老公,你这个贱女人!”
“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坐下来问自己,在我面前躺着的青田一动不动,他的右手不知为何放在左胸上,他曾经放药盒子的地方,像是那里有着他的命一样虔诚。
抢救室的门开了,太平间的老李一只脚跨进门里被门夹着身体,探头看着我。
“我推走了?”
我点了点头。
“小王,别那么伤心,当医生每天都得面对这些事,不可能所有人都能救活!”
说着他把青田推了出去,自己一只脚伸出去站在门中间,被门夹着,看着我,似乎等我的回应。
我又点点头。
他走了,我慢慢的捡起地上的药盒子,里面没有药片只贴了一张便签纸,上画着十个格子,每个格子里均写了一种病的症状,感冒,发烧,腹泻,呕吐,晕车……
我蹲在地上把药片捡起来,想放回盒子里,但我根本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一个格子里随便放一种药片,似乎这药盒和地上的药片因为对不上就没办法使用了,可我还是把他们一个个的捡起来,放在里面,咔的一声合上盖子。
“李师傅,带我去看看青田好吗?”
“是刚刚我推进来的那个?”
我点点头,他带我走进冰冷的太平间。
青田很安静,两只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身体两侧,我拨开青田的眼皮拿着药盒子给他看,他翻着白眼没有任何反应,虽然他还有一些体温。
我解开他的上衣,贴身的衬衫左胸口那有个带扣子的小兜,我小心翼翼解开扣子,把药盒子放了进去,又系好他的上衣,说。
“药盒子找到了,别再弄丢了!”
我拍了拍他高起来的左胸口,接着说。
“就在这!不过药乱了,你再整理一下。”
然后我拿起他的右手,放在刚刚拍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