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房子里,我们住的时候,有一扇门后面,总是挂着一袋子虾干,大虾干的肉,硬而韧,嚼劲十足,咸咸的又带着海物的鲜甜,干货的香气分外浓厚。我常常忍不住抓一把当零食。妈妈喝点小酒的时候常吃它们。爸爸说她这是要不得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批判得很政治,很严肃。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到妈妈自己在喝酒,桌上有一小堆虾干,还有一小堆虾干的壳。妈妈在哭,显然她有要控制自己,八角桌上的台灯被压得低低的,暖黄的灯光挤得扁扁的漫出来,抽泣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时她是一个不到三十的少妇,所以夜里喝点点酒吃点虾干再流点眼泪,大约是很好的发泄了,更何况有那么温柔的灯光。
我睁着眼睛看着她,抽抽两下剥了只虾干,嚼啊嚼啊抿口酒,然后又抽抽,好想起来吃虾干啊,我可以陪她坐一会儿,吃一小把就去睡觉。可是我不敢,虽然我还不大,但是很明显,妈妈半夜哭,是要背着别人的意思,为了一把虾干让她尴尬,我没这个勇气。只好想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睡前想的都是:长大后不要找一个会让自己半夜哭的老公,我以后吃虾干,都要很开心的吃,边哭边吃,那么好的味道能尝出来吗?
其实我主要不是要说我妈,如果她半夜哭这个事情和虾干没关系,可能交代一下就过去了,主要是两三次她哭都在吃虾干,难免要多说两句。爱情这个东西不可靠啊,我爸妈不顾反对私奔也要在一起,伤心都不能光明正大,有什么意思?
有人说爱情就是鬼啊,谁都听说过,谁都没见过。后来有一天,我觉得我见到了。
我有个教语文的老师,姓蔡,不到一米六的个子,十分娇小,剪个利落的短发。认真负责,总是满面笑容。
某一天我去她家,走过车水马龙的大街,经过熙熙攘攘的护城河边,拐进静谧安详的小巷子,一路都有一抹阳光跟着,我心情很是低落,没有像平时一样跟它玩。到了老师家楼下,扯开嗓子喊了几声,她穿着睡衣披了件外套从房间跑出来,下楼给我开门,然后领着我上楼,二楼楼梯口到走廊拐角的地方,有一些杂物,栏杆上放了几盆土,上面有些鹅卵石,它们原来应该和底下院子里的盆一样,是种花的,现在闲置着放在那边,颤巍巍几根枯草在阳光下摇着头,居然也挺可爱,一本特别厚的言情小说躺在那里,粉蓝的书皮上面有个美人,那个网文还没流行的时代,言情小说都长这样,有厚有薄在书屋里整整齐齐等着被借阅,我看了那个小说一眼,忍不住问说:“老师,这个你看的?”她哈哈笑了,有点不好意思,说:“哎呀,我老公不让我看,说很没营养,我偷偷看,放在这边不让他发现。”我跟着哈哈大笑,突然心情很好。
后来,我19岁在学校机房上网,做了个心理年龄测试,结果显示38岁,设计测试题的给个方案,让多看言情小说和青春电影,就想起那本淡蓝色封面的言情小说。不知道是不是矫枉过正,三十多以后做心理测试,结果出来都是七、八岁。又跑题了,以下回归。
我要去参加比赛,蔡老师带队,嗯,说带队也不合适,就我们俩出发,到了福州要和福鼎宁德的汇合,一个地区三个,我们由各自的老师带着。我跟妈妈通了电话,回家收拾了箱子揣点钱就自己去了长途汽车站。现在霞浦到福州动车四五十分钟,慢点一个小时,很多人随便去吃个饭逛个街当天来回,那时候只能坐卧铺客车,五六小时七八小时不等。
老师也带了个箱子,居然还是带锁的,到了汽车站,搞不清钥匙放哪儿了,问老公和女儿,箱子是他们俩帮她收拾的,他们不放心她,还送她到车站。同学们开玩笑说让我路上照顾好老师。
比赛两三天结束,我们回霞浦,夜里车开得飞快,简直要在盘山公路上飞起,我睡不着,看着窗外黑黝黝的山,夜就像是调皮的兽,灯光和星星是它眨着的眼,谁也不知道它使劲憋着什么坏。司机到底是怕黑还是怕自己瞌睡才开那么快的?
凌晨两三点——这个时间范围有点广,原谅我,有些年了,记不清,我们居然到霞浦了,原本正常五六点甚至七点才会到的,一车人打着哈欠醒了。老师说大半夜让我去她家睡一觉再走,我拉着箱子跟上,其实不去她家,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更合适,租的房子在城那头的半山腰,爸爸的宿舍换了新钥匙,我没有。
我们没到车站就提前下车了,心里想着大半夜去她家里好像有点不合适,明显会打扰别人,可眼下好像没有更好的方法,她甚至没问我家里人会不会知道我今天回家,没有问我会不会有人接,也许她是客气一下,如果有人接,我自然会告诉她......
乱七八糟想一气,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两句,很快就到老师家了。我以为应该都睡着了,结果开了门,她老公就笑呵呵迎出来,拎着箱子进去,他戴着眼镜,身型挺拔,说话自然温和,招呼我们洗手吃面,吃面?我有点懵就被他们带到餐桌前坐下,她老公煮了两碗内容丰富的方便面,然后坐着陪我们吃面,他们就开始聊天,聊这几天的比赛,聊老师的学生,看起来,他对她的工作很熟悉,对她的学生很熟悉,聊得很开心。
半夜回家,有人等着,还给煮完热腾腾的面,并且在你吃的时候坐着陪你聊天,聊的都是你的生活,温暖幸福,我有幸见着了,深深为这气氛感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婚姻,我吃着面,看着他们,听他们说话,心里想着:这应该就是幸福的样子吧?这应该就是爱情的样子吧?
吃完面,他让我们赶紧去洗漱休息,他收拾洗碗。我洗头洗澡吹了头发,好好睡了一觉。
我不禁想起我的妈妈,小的时候,爸爸经常不在家,有时候也会大晚上到家,妈妈通常会煮个绿豆汤什么的等着,他们也聊天,爸爸赖床,有时候妈妈甚至会端碗蛋花汤什么的放床边的八角桌上给他——就是她自己夜里喝酒吃虾干的八角桌。
爸爸和他的朋友聊天,两个人翘着二郎腿,吐着烟圈,爸爸微微笑着说他一辈子都没给妈妈买过礼物,哪怕是一方丝巾,摇头晃脑十分得意,他们那头讨论的主题是女人不能宠,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这是多了不起的事,还好意思说?”爸爸斜我一眼,又吐口烟圈。其实他送过东西给妈妈,很久很久以前,他到北京旅游,给妈妈带回一双皮鞋,只不过不是妈妈穿的码数。
二十八九岁的时候,妈妈跟我说,你要去恋爱,要大胆的去浪漫,我笑嘻嘻的故意气她:“像你一样吗?”她愣一下,笑了,特别真诚的说:“你不是我,你要相信爱情,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的人。你还年轻,正是应该好好去追求爱情的时候,不要因为我,也不要因为别的什么,你要相信你能找到好的。”我嘿嘿一笑,其实我没有不信,我见过爱情的样子。
希望蔡老师一辈子被爱,希望他们夫妻健康平安,一直到老。谢谢我的妈妈,追求爱情失败了,好歹也追求过,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