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在画室的墙角,凝然不动地盯着对面那扇门。在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角度,狭小的空间全然收进我的视线,我看到一线阳光从侧窗的帘缝里爬出,不动声色,只是缓缓滞留在堆放着试色纸的桌角。我够不到那羞涩的光线,它含蓄地蜷缩,而我被安置在不变的定位。
画室的主人是我的创造者。当初他握着雕刻刀,围着我不断打磨。我看到他的眼神里分明充斥着一股灼烧的狂热;他紧盯着我,在每一缕方寸中窥探,似乎想用手中的利器划开世界横陈的躯体。他手指冰凉,触到我的时候,我却像是被烫伤——那无疑是从他皮肤缝隙里窜出的一股火辣的偏执。那双我读不懂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贪婪的欲念。他留着浓密的胡须,头发似乎是故意弄乱的,粗野的鼻息时而呼哧在我身上,混入一丝淡淡的烟味。
他的画室还算干净,没有灰尘,但并不齐整,反而显得很拥挤。颜料沾得到处都是,他就索性挥笔,墙上和地上出现意义不明的色块。废弃的手稿被抛掷在地面,它们扭着揉皱的身体,微语低吟。相比之下,我有幸令他满意。完工那天,他把手搭在我苍白的石面上,死死烙进一片肃穆的沉默。他流汗了,不住喘息,日夜的消耗落成一个结果。他自然是要欣喜若狂的,我想。我寻找那如常的渴望,却惊悚地发现他的表情陌生异常。我害怕了,但是逃不开;他按着我坚硬的皮囊,挑战我已丧失的痛感,用一股罕见的平静端详我——他的冷峻几近残酷,骤然浇熄一切狂妄的呓语。
他什么都想尝试,但又怀着近乎可怕的苛求——我不明白,他好像在折磨自己。那张痛苦的面孔在极致中竟会露出快意的表情。他作画,然后毁掉,似乎从不打算完成这样一个重复的过程。一对看不见的獠牙吞噬整个躯干,而他一意孤行为此燃烧。
人类好像就是这么奇怪。窗边时常路过行人,我喜欢听他们谈话。无论是学生还是白领,或是我这位大艺术家,他们有着一个令我匪夷所思的共性——像闷入水中,一头扎在特定的执着里,行进。他们爱沉沦与麻醉,胜过及时止损。他们管它叫“意义”。
艺术家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情感受挫:她来过画室,那张绝望的脸竟显出极具美感的线条,憔悴中透着执拗的冲击,这股张力超越她素日的柔和。另一位小姐成天关在卧室研究学术,死气沉沉、表情僵硬,面对非议缄口不言,厚厚的刘海盖过眉目。我见过她的崩溃,大抵是刻苦钻研得不到回馈。她放弃了几日,却耐不住缺少痛苦的生活,最后还是拼命撞向命运的刀尖,选择忍受持续的折磨。
我费解于这样的美感究竟出自何处。一番思索后,在三双相似的眼中,我看出一个低微的秘密:艺术是一种歇斯底里。贯穿命运的求全责备——人们将它带进坟墓。
现在,门开了。我的缔造者那浑浊的影子出现在门框底下,朦胧的瞳孔失神地卡在眼皮中间,宽阔的额头蒙上阴霾。他摇摇晃晃跌坐桌边,仿佛迷失在梦里。蓦地,他一跃而起,抽出纸笔和砚台。这次是水墨画。他将头埋得很低——祈祷着,对疯狂的虔诚。纸上倾注了他此刻全部信仰。
然而他又将半成品丢在一边,双手蹂躏乱糟糟的头发。蝶旋的宣纸停在我跟前,墨色晕开,我却陡然惊惧。锈迹斑斑的鲜红赫然入眼,纸上长出密布的血管和颤抖的毛细。
疯子。他分明用血化墨。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我身上。
“不应该有终点。”他呢喃。
我可算明白了——他那不愿意结束的苦难,完成即空虚。
他的灵魂生来就注定探索某种湮灭。身为艺术家的自负,和身为人的不知足,它们交叠在一起,成为一个人孤独的源头——用毕生追求美,并用毕生破坏美。
我恐怖地看着他操起刺刀,开始划剜我的全身,而这仅仅是为了毁掉他最好的雕像。我不知何时化为牵制他灵魂的存在,结成他感受自己被注视的载物,而这被注视的错觉将他推向求索。
我跌向宣纸,划痕竟渗出斑斓的彩墨,晕染那份带血的惨白。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融化,成为没有形状的流体。我被宣纸分散成颗粒,作为整体被瓦解。我用尽弥留一瞥,望见他的嘴角在轻轻抽搐……
终于!我亲手毁了它!巅峰不复存在,我的穹顶是无限空间。是我太投入,把我的心一并刻进去了……一览无余的内心!
那可憎的雕像却在眼前扭曲,它像一团泥慢慢软化,然后张牙舞爪地爬向被我弃置在地的废纸。刹那间我看见有什么正凌空。宣纸一阵扑腾,一抹明媚的色彩张扬着闯入,此刻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
脸颊有些发痒。我连忙抚面,才发现早已泪流。
我认得。我认得它。
宣纸上出现的,分明是我幼童时期首次执笔的画作。
那时,美还未泛滥成灾,还不是一种需要反复打磨的偏见。
那时,我还不懂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