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锅出炉,面条上桌。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如白玉般一片片地雕砌,撒上葱花儿,就是这块玉上的翡翠沫子,点点润玉。滴几朵猪油花儿在汤里,浅浅晕开,浓香四溢。汤汁和着面吞下,“吸溜”滑进肚子,穿过弯弯绕绕里。
日棍把脸埋在碗里,热气蒸腾而上,头发迎面而润,滚烫的汗珠顺势流下,淌在泛黄的毛巾上,印出了一片渍。热液随着喉结滑动,挠在脖颈处,直痒痒。
“外争主权,内诛窃贼。”“外争主权,内诛窃贼。”大街上,一批穿着黑裙蓝布衣的女学生手举拳头,高喊口号。短发随着情绪在耳边荡漾,如舞者在空中跳跃起飞。路人纷纷驻足,看这群女学生宣讲。
婳蓉走在队伍后面,向路人发放传单。走进面馆,她在日棍的桌前放了一张单页,说道“宁肯玉碎,勿为瓦全。加入我们的队伍吧。”
日棍放下空碗,低头应了一声。
这时,一阵哨音响起。一群带着黑白警棍的人冲散了喊口号的队伍。胆小的女生惊恐地蹲下来,而胆大的则大声喝道:“宁肯玉碎,勿为瓦全。”带头的正是商会会长的女儿林芸。紧接着,一阵枪声划破天际,人流再次停滞。
婳蓉一屁股坐在地上,传单散落四处。她抱着桌腿,捂住耳朵,额头的刘海晃成中分开。日棍看到自己的黄包车被人群推搡翻倒,想站起来,却被婳蓉拽得死死的。原来,她把日棍的脚当成桌腿了。
“小姐,这是我的腿。”
瑟瑟发抖的婳蓉直摇脑袋。“别动!千万别动!”
困住脚的日棍被定在长条凳上,动弹不得。他躲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坐着,上半身紧趴在桌子上,脸朝内,不看外面。
“巡捕走了,巡捕走了。”在二楼看热闹的人客叫唤起来。街上的叫卖声、吆喝声重新响起,同时,伴着骂骂咧咧和咬牙跺脚。
腿脚稍许松快了些,日棍扶起身子,往桌下看,女学生早已不见。他顾不得多想,跑向自己的黄包车,幸好只是后座篷子刮破一点。回去,让修补张阿三帮忙剪一块篷布,在刮破处打补丁。
跑着跑着,日棍又饿了。摸摸干瘪的肚子,他有点后悔,怪自己早上吃阳春面时速度太快了,没让食物停留在身体里久些,现在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烈日下,毛巾又生出了几道汗液,和着吃面的热汗,听到枪声的冷汗,炎热的湿气,冷热叠加,好几遍。算了,还是回家就着猪油渣子拌饭吧。顺便,换身赶紧的衣服,晚上还要送棠老板唱戏。
等日棍再次拉黄包车的时候,已接近黄昏。
夜晚的大街比不上白天的热闹。但是,跑到棠老板住处,还是能看到不少票友在门口候着,为听他的一曲儿妙音。日棍把车拉到后院小门处,棠老板正从门里走出来。棠老板弯着腰,故意压低帽檐。说了一声:“棍儿,走。”
日棍麻利地拉起后车人,离开胡同。没人知道,他拉的客人正是新晋名角棠海升。
拐过胡同,穿过几条大街,绕过几个巷口,日棍掐着时间,往戏院后门跑。还差俩条巷子,就到了。这时,有一个人影从侧面撞过来,头正好打到日棍的鼻子处。他一个趔趄,晃了晃身子。还好他的手上有劲,把车子抓稳了,没有让棠老板摔出去。只是,鼻子里渗出了血。
人影大叫一声:“哎哟!痛!”娇羞的声音里伴着恼意,恼意中有着急火。然后,后面传来一阵气喘:“小姐,您跑错了。是那条路!我们得快点,别被老爷发现。”
撞歪帽子的日棍听到一句:“该死!跑偏了。”
日棍觉得这声音好耳熟。
棠老板从后座下来,摘掉帽檐说:“婳蓉,你怎么在这儿?”
被撞的人影回过头,讪笑道:“小叔,我不知道是您的车,好巧。”
棠老板看到日棍的鼻子,对婳蓉说:“等等,冒失鬼,撞人了。”
婳蓉这时才看向日棍,把丫头星儿正在扇风的帕子接过来,递给日棍,说:“不好意思,你先擦擦。”转而,她拉着星儿往另一处跑。
棠老板叫道:“丫头,别跑了。你的两只脚能抵得过你老爹的四只车轱辘吗?让日棍送你回去,他路熟,抄小道。”
婳蓉又呼哧呼哧地跑回来,对棠老板鞠了一躬,说:“谢小叔。还有,拜托您别把我偷听戏的事儿告诉我爹,拜托拜托了。千万别啊!”
棠老板背过身去,说:“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婳蓉拉起星儿,坐上车。对日棍喊道:“劳驾,史家胡同。”
日棍一路上在想,该怎么问她早上面店的事情。
这时,星儿开口道:“小姐,你早上跑大街的事儿,把我吓惨了。还好你跑得快,不然老爷就要到巡捕房领你去了。你可不知道,林会长护了好几位女学生,巡捕房气不过,把几个老师给抓了。现在,以“煽动学生”为名把学校查封了。小姐,你不能上学了。”
婳蓉生气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一群窝里斗的家伙,就知道整天棍子来回敲,怎么不看他们去煽动上面的人呀,别在约谈上签字呀?”
“嘘,小姐,小声点儿。”星儿像一只小兔子,竖着耳朵看周围。
婳蓉则不服气道:“怕什么?”可语气弱下来一些。
此时,日棍回头道:“您是路过面店的女学生吗?”
星儿突然从小兔子变成纸老虎,喝到:“干嘛,你想告密啊?”
日棍擦了擦汗说:“小姐误会了。我正好在那儿吃面,您还抱着我的腿呢。”
星儿瞪大了眼睛看着婳蓉。
婳蓉憨笑道:“呵呵,是你的腿啊。我以为是桌腿呢。怪不得,我还在想桌子怎么会说话呢?是吧,星儿。”
星儿的脸色有点白,不知是天热中暑的,还是被婳蓉吓得。说:“小姐,您还犯了什么错?一口气全说了吧。我好有准备挨打。”
婳蓉拉起星儿的手说:“没有了,我发誓。”
一辆车停在巷子中间,进不进来,出不出去。日棍回头从另一个巷子转出去。他问:“小姐,您和棠老板很熟吗?我天天送棠老板去戏院,从没见过他的家人。您称呼他‘小叔’,我是否应该唤您‘棠小姐’?”
婳蓉摆摆手道:“我不姓棠,我姓海。你可以叫我海婳蓉,别小姐小姐地叫,我不爱听。”
星儿拉了一下婳蓉的手道:“小姐,慎言。”
婳蓉不理她。继续说:“我小叔本名‘堂’,你知道的是他的花名“棠”。我爷爷不喜欢他唱戏,也不准他在家唱戏。小叔一气之下,就另住他宅,单过。要我说,唱戏怎么了?多好听啊。想想我都可怜,自家小叔的戏不能捧场,还要偷偷摸摸地听。”
星儿指了指前方说:“小姐,我们到了。前门没见到车,看来老爷没回来。快,我们快进去。”
边跑边对后门的说:“给这位小哥结账。”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日棍默默地说:“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