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具备普通劳动人民的品质,永远也不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的劳动,像土地一样贡献。”--------路遥
我的老屋在白鹿原上的大王村,据村子里老一辈人讲,旧时村外有一个大坟疙瘩,坟上长满了枸桃树和高大的槐树,白天看着也是一片漆黑,阴森森的。从我记事起,方圆村子的人都管大王村叫做“黑坟”。
每年过年回家,我都会特意去老屋看看,老屋年代也久了,这次再见时,老屋已经彻底倒塌,残缺的灰布瓦片渣渣中夹杂着糊墙用的旧日历和烧锅做饭用的风箱,只是风箱里的鸡毛早已经被刀子一样的西北风刮的没影了。眼前的这个老屋,她是“胡砌”夯实而成的三间大土房,坐北朝南,老屋的前面是两间土厦子,东边一间,西边一间,门对着门。她终究会倒塌,我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老屋塌了,儿时的记忆却永远的封存了下来,并没有一起倒塌掉。
我的父亲有二个兄弟,我的二爸和碎(三)爸。命运总是不如人愿。我的爷爷在四十多岁时候患上了脑溢血,爷爷一辈子爱耍牲口,放到现在回到村子里,队上的乡党还会说起。“明明,你爷那会就是脾气哈(坏),可心好的很,奏(就)是爱我们这些娃娃家,你爷养的那个白马灵性的很,我那会哭着要骑,你爷脱下了自己的棉花褂子盖在马的脊梁干干上,就把我抱上去,他牵着马在咱门头的场里转圈圈,我也爱呀,不想下来,最后钩蛋子都磨烂了,都不言传,就想骑着不下来。”“养民?咱忠贤叔养的鸽子听话的很,那时一干早就骑着他的车子把鸽子带到咸阳原上一放,你说这么远的,这虫虫咋就认得咱这屋呢?还能自个飞回来哩?”养民叔的媳妇端着包谷涔子碗激动的问道。“年轻轻的,得了这个哈(坏)病,忠贤叔!哎!”养民叔低着头靠在墙上吧嗒吧嗒的抽起了旱烟。
时令节气快到冬天的时候,一般没有紧要的事,谁也不愿意出门,村里人都坐在自家的暖炕上给娃娃纳布鞋底子,以便赶在年后开学能穿到脚上,爷爷在火炕上已经瘫痪了好几年,病重期间,委托隔壁自家门中的一位兄弟写下了一份分家契约,老屋前面东边的一间厦子分给了我的父亲,另外分给他的还有一部架子车。对门西边的一间厦子分给了我的二爸,理所应当,二爸也分到了全家当时唯一的交通工具,也是“镇家之宝”---二八加重自行车。我的碎(三)爸分到了后面三间大房西边的一间,家当所尽又因碎爸尚小,没有分到附加的东西,同时契约里写下了我的父亲和我的二爸要肩负起我碎爸的念书和操心他的结婚。
父亲小学辍学,回家务农,我的奶奶小时候家境较好,识字。以至于父亲辍学后识了一些字。家里七口人,光是一年打的口粮都不够吃。开春了,老屋外的场头边边上的榆树发了绿芽,再爬到榆树上捋些嫩芽回来,和面搅合在一起吃。当然槐树的槐子花也没能逃脱掉,刚出来的时候,就被娃娃们爬上去捋了个光光净,拿回家蒸成了“槐花麦饭”。二爸还在念高中,吃的上头可不敢耽搁,碎爸还小,由奶奶照看。为了生计,父亲在十六岁那年和他的父亲拉着架子车进南边的秦岭山里面带木头桩子了,再拉着捆绑有木头桩子的车子去咸阳原上换粮食和粮票。原上盖房的人家需要木头时,会用他们的粮食和粮票来换取木料。为了多换点口粮,除了架子车,我的爷爷从他南原安村镇的二姐夫家里借来了一辆加重自行车。爸爸的二姑夫是西安一家国营食堂的正式职工,自行车是他用票买来的。每当二姑夫来“黑坟”的时候,刚一进村,后面就有一群娃娃撵在车子后面,车子停到打麦场里,“黑坟”村他相好的朋友都会围上来观看然后在场里溜上几圈、、、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我的父亲和我的爷爷除了农忙时节外,常年在外,就这样取木换粮的生计一直操持着老屋的家人。
我的二爸在镇街道上的一所普通高中念书,父辈们对二爸的期望很简单,将来考学出去了,能吃上商品粮,有个轻松的饭碗,再也不要留在老屋,一辈子在庄稼地里劳作。那可是老屋里大小人寄托的希望期望啊!“黑坟”到镇上的高中路远,吃住在学校,所以在每个礼拜五放学回家都会在吃的上面受到特别的照顾,每当二爸学习紧张时候,我的奶奶会把刚蒸出锅的一笼馍端在案上凉一凉,然后在这笼黑面馍里挑出那些白面馍和蒸馍时候放在蒸笼里的香甜的红苕和洋芋拿出来,一起装进塑料袋子并严严地裹起来,随后装进一个绿色的网兜里,一起装进网兜的还有一个装着腌好的萝卜缨子的罐头玻璃瓶瓶放进去。父亲左手提着兜兜,右手领着碎爸出了门,下了门前打麦场前的小坡,拐上了一条通往镇上的土路,给二爸送伙食去了。高考结束,二爸相差几分,与大学擦肩而过,第二年补习班呆了几个礼拜,家人实在无力供给这一年的花销,便退学回家务农了。
九十年代中期,大家的光景好了一些,村里也没有人去秦岭山里扛木桩子换粮食了,都想着出门做个轻松一些的营生。父亲就带着两个弟弟出门去了云南做沙发了,碎爸虽然二十出头,也留起了时兴的爆炸头,头上也抹上摩丝,喜欢吹口琴,穿牛仔裤、、、在一次卖沙发时候,看见人家打麻将,情不能已,便以一套沙发换回了这副麻将,自然这幅麻将也在以后的夜晚里成了他们消磨时间,最喜欢的娱乐。外出半载,回到“黑坟”
时,在镇上街道刮过一次奖,约摸花了六百多块钱,推回来了两辆二六式自行车,兴奋不已,而他从云南带回来的这幅麻将放在了老屋墙上的窑窝里,之后这幅破旧的麻将也成了队上的第一幅麻将。创造第一的还有他痴爱的一台双卡带的录音机。今个被东家借,明个被西家借,一天忙活的,好不热闹。这些新奇潮流的注入,给终日劳作的人们平添了一点小活力。当然我的碎爸最后也成过不少精。在西安人民大厦做过临时工,后来在镇上登台唱过秦腔,也买机器加工过棉线手套,随后也开过出租车。
相对碎爸,父亲和我的二爸还是希望在外继续做稳定一些的营生。时令季节一到,便回家割麦子、研场、晒麦、入仓、再扎地、再种麦,等下雨了,再去地里上些化肥,忙完这些农活,苞谷又熟了,再去扳苞谷,再扎地,接着再给地里补上麦子,生怕土地被荒废掉。等忙罢,家里消停了,就又去外面了。
时间飞逝,在九七年我们家的庄地基上盖上了新房,也是那个时候离开了给我快乐回忆给大人们饱受苦难的老屋。失去的永远是最美丽的,但现在拥有的东西,也有它美丽、甚至可爱的一面。新房是关中传统样子,很普通,但很干净,水泥墙壁被腻子粉刷的明亮,。父亲的二个弟弟也各自有了自己的家,我的父亲担负起了照看奶奶的养老。我的二爸也在我家新房前面一排盖起了他的新房。碎爸没有盖房,曾经的老屋人将老屋庄基地留给了这个最小的兄弟,希望他能早日有个自个的家。
父母常年在外,我一直由是奶奶照看的,吃了她做了二十多年的饭。年后初六,我也将离开,道别年迈的奶奶。“明?去了把自己计较好一点,别叫人操你的心,在外头,自己花钱省一点,你看咱这挣个钱难肠成啥了,不要熬煎屋里,你爸把我照看着呢,别操心!”奶奶用袖子抹着深陷的眼睛里流出的眼泪。纵使我有一肚子的话,此刻也说不出一句话,归根到底,我不能出声。提起行囊下了打麦场上了柏油大路,在去往镇街道的路上,我没有打车,走着,此刻走着,热泪成行。
是啊,时光是一把切面刀,改变了老屋的容貌和老屋人的生活,把我们的容颜都改变了,它像秦岭南山川道里的刺骨的流水一样,哗啦哗啦的向灞河流去,不再回头。它见证了我们曾经老屋里一大家人的一切。
当前的新农村建设正如火如荼,确信在不久的将来,这样的春风也会吹到白鹿原上,到那个时候,我的家乡将会以她崭新的面貌耸立在关中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