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四十三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㊷]一个心理师离开长三角的次数可能愈来愈少了,就在小渔村终老了……
1.
说起苏州,我的脑袋瓜子里浮现出来的都是诗词和俗语里的意象——好一片锦绣繁华。
我知道的,那帮咬文嚼字的家伙能有此番描画,绝非姑苏城真的如何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也绝非一帮闲人多么爱填溢美之词捏无妄之句,那完全是因为合了他们当下的心境——心境决定了见闻。
就为这个,我一直为去或不去苏州而犹豫不决,因为去苏州的心境我从来都准备不好。
这像什么呢?这像一个小男生,想着要跟自己爱慕的、倾慕的、仰慕的女生表白了,可又总觉着自己还不够好。他觉着,既定的命运虽然阴暗,改变却只会加深灾难;留在原地安分些会比较好。
那时候,我羡慕别人都有「说走就走」的勇气。不过后来我搞明白了他们的把戏——他们是借着「说走就走」让自己变得有勇气。这就像有些人,一拍大腿一跺脚才敢骂出平时不敢骂出的话来。
离开广州的时候,我想着没特别想去的地儿,就拍腿跺脚地买了火车票,辗转到苏州。
入夜,已出没于阊门、山塘一带。曹雪芹称这里「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2.
第二天一大早,我吃过早饭便径直去了山塘街。星桥一带好不热闹,各种商家店铺,有卖苏绣的,有卖各种小吃的;有卖小菜的,也有卖大力丸的,真正的市井味道。
想我这般爱慕江南风物,憧憬恬静闲适的生活,满心渴望着学古人,比如贯云石,辞官不做(如果我也有官的话),隐居江南,改名「易观」,自号「钱塘居士」,在山塘卖药为生。卖药之余,跟左邻右舍学习创作打油诗、编剧本、作散曲以娱乐。
在这山塘街,让我驻足、落座、入神的是街边戏台上那位珠圆玉润的大姐。我觉得她真的是好生厉害——她让我在那石凳上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
我听出她演绎的是昆曲《牡丹亭》里的经典选段。厉害的是,她演唱时使曲词的音调与曲调相配合,同时延长字的音节,造成舒缓的节奏,能给人以特殊的音乐美感。
我钟情于昆曲,很大的一个原因是,昆曲中的许多剧本,比如《牡丹亭》《西厢记》《长生殿》《桃花扇》,都是我打小就喜爱的古代戏曲作品。
还有就是,昆曲的曲文很好地秉承了唐诗、宋词、元曲的文学传统。读昆曲的曲文,我个人的体验是,就跟在吃蜜糖一样,甜而不齁,滑而不腻。
另外,昆曲唱腔华丽婉转、念白儒雅、表演细腻、舞蹈飘逸,以一种近乎完美的表现方式向我展示了世间的万般风情。这一点,瞅一眼舞台上的大姐就了然于心胸了。
曾有人批评说,正是这种富丽华美的演出氛围、附庸风雅的刻意追求,才使得几百年间独步天下的昆曲日益走向了文雅、繁难的境地,以致年轻人越来越不喜欢它了。
这让不少人焦虑起来了,还想法子引诱年轻人了解昆曲、喜欢昆曲,可谓是用心良苦!
看到文艺青年,他们用曲辞引诱之。先弄点什么「珠楼堕粉」啊,「月明云淡露华浓」啊,「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啊……
对待45°忧伤范或情种一类的,端上来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类的。
至于那些对色彩、形象比较敏感的,比如喜欢插画的那类,用青春版《牡丹亭》、北昆《西厢记》等服饰新颖漂亮且拍摄看上去高大上一些的剧照引诱之。对,就是那种唯美浮华系的。
颜控就比较好办了,用施夏明、魏春荣、单雯等扮相极佳的演员多半能搞定。最好能拉着去看一场现场(昆曲演员那种特别的气质还是现场感受更好)。
…………
要我说,何苦费这劲呢?没什么人喜欢才好呢,这么好的昆曲让我一个人喜欢才好呢!
3.
起身离开戏台,再往前走几步,过了半塘桥就骤然冷清许多——离虎丘山也就不远了。
虎丘是个装满历史故事的地方,来到这儿少不了会听到夫差、孙权、苏轼这些人的名字。不过,对于一个像我这么有故事的人来讲,这儿真的没什么好玩的。
这山上倒有一个颇有意思的导游,他的插科打诨,招来不少笑声。他得意地把自己的导游解说比作周立波的脱口秀,可我偏偏觉着他更有郭德纲相声的神韵。
在我眼里,这小哥算是有趣的人——有趣的人就跟有钱的人一样,是很招外人喜欢的。
我还发现,相比那些有趣的人,有癖好的人未必会招外人喜欢,但肯定能招自己喜欢。
嗯,算起来,我就有蛮多的小癖好。
比如说,我那满箱满柜的藏书是概不外借的,别人动手翻一翻我都觉着他是在跟我抢。
比如说,每天早上买煎饼的时候,我很在意煎饼摊老板的长相。在我看来,凶神恶煞或一脸苦相的人断然是做不出什么美味来的。
比如说,吸烟或许真的有害健康,但我是不肯戒绝的,而且我还只中意Marlboro(红色),有「弱水三千,取一瓢饮」之意。
…………
嗯,讲真的,我就特别喜欢我自己。
别过那小哥,几步就上到山顶,环着那尊斜塔,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匆匆就下了山。
在门口,我搭公交往定园方向去了。
4.
在外地,通行上,我首选的还是公交,省钱且不说;去到一个所在,最需要感受的是生活在那里的人——是和善的还是暴戾的,是宽容的还是刻薄的,是紧张的还是悠闲的……唯有在公交上方能真正遇到这样的人;此外,相比平日,这不是我最有闲的时候嘛!
在公交车上,我看见两个人因为座位的事情吵了起来。他们讲的是方言,我听不太懂,连蒙带猜大概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眼瞅着跟前一个刚刚空出来的座位被一个略略上了点年纪的女人抢占了;在争抢中,女人还不小心踩了男人一脚;男人觉得吃亏吃大了,便冲对方破口大骂……
为这些微小事,一个男性长者就完全不顾形象地当众对一女人飙脏话,似乎很不科学。
有人跟我说,他忍不住要咒骂,并不单纯因为其情感的冲击力和独特性,还因为他已经逐渐将咒骂作为一种生存策略了;当他情绪激动的时候,咒骂能起到积极的作用——释放压力,发泄情绪;此外,咒骂还是身体暴力的有效代替品——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问题,谁愿意撸起袖子与人干一仗呢?
在我们普遍把骂人当成是种冲动的感性行为时,有人提醒我要注意到其中的理性成分。
就拿公交车上的那位男性长者来说吧。他敢冲女人破口大骂,那在他的判断里,那女人是不能拿他怎么样的。判断依据五花八门,比如「我是个老人,她要年轻些,她还敢动手打我?」「我人高马大、身强力壮,骂她还不就骂了!」「我这是在自家门口,她不能拿我怎么着的。」……当然,他也会有错估形势的时候,但那是后话了。
简单说就是,他敢骂出来,那多半都是有凭借和依仗的,甚至觉着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所以有人说,咒骂是一种生存策略,它不仅仅体现在情绪宣泄上,还体现在自我保护上。
有意思的是,他骂出来的话,在他的判断里,是有攻击力的,至于能不能真的伤害到对方并不是他特别关心的。这就像他走路被砖头绊倒摔了一跤,可能爬起来就骂娘。但这能伤害到谁呢?谁也伤害不到。
他忍不住要咒骂,就有点像要借助一条蚂蟥吸干了他身体里不愉快的血液。在他闭嘴的时候,蚂蟥就和坏情绪一起落地了。
5.
关于因为些微小事被人骂了该怎么办的问题,很多人直觉地想到的就是「不畏人言」。在知乎上,太多人侃侃而谈「不在乎人骂」的好处。可也有人讲了,「不畏人言」是最可怕的人格缺陷。
想来,「不在乎人骂」无非两种怪胎:一是,病态的极端自我主义者;二是,病态的极度自卑者。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超脱物化了。如果真能达此境界,就根本不会为此类事烦忧了。
遭到言语的冒犯,做到「不在乎人骂」,这得有多难!那么被冒犯了究竟该怎么办呢?
《寒山拾得问对录》有云: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揍他、揍他、揍他、揍他、揍他,就是揍他,揍完之后,你且看他。
虽然这并不是我提倡的方法,但也完全可以作为一个选项的。谁也不是圣人,不是么?
有人警告说,「千万不要和傻瓜吵架,他们会把你拉到和他们一个等级,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所以你得学会优雅地骂回去,那是对傻瓜最好的回击。那时,傻瓜多半就闭了嘴不跟你玩了,因为他既没办法把你拉得和他一样低,也没办法跳得和你一样高。
不过,等你到了一定的境界,你就会发现「会骂」即便胜利了也没什么意思。有人曾有数年时间都沉迷于网络骂战,最后他掌握了几乎全部骂战技巧,任何针对他的辱骂,他都能干净漂亮地骂回去。他以为他这么能骂,一定没有人敢骂他了。
结果是,他越擅长骂战,就越深地陷入骂战。在被第一万次地「操你妈」之后,他终于明白,回一句「你怎能这么不尊重你奶奶」是多么无聊了。
应对出言无状的人,我觉得最牛逼的方式是「无视」。就有人说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大的伤害不是杀死他,而是否定他的存在,无视他。」
这里说的「无视」并不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而是在被人骂了的时候,真切的感觉就像是读书的时候被苍蝇叮了一下,不痛不痒的,满不在意。
这是一极高的境界,难是难了点,但我觉着,如果有心,做到也不是不可能,对不对?
6.
前面说到了被骂了怎么办的方法和技巧,说这些方法和技巧绝非我的本意,也非心理学的本心——心理学了不起之处在于带着我们找到真相,帮助我们树立一种面对苦难的哲学式的耐心和坚定。被骂了,我们为什么会不爽?这才是我们最该关心的!
有这样一种人,断不可能持续地进行一种在任何意义之下都完全不计利害地观察。他只是在这样一种范围内,即是说这些事物对他的意志总有着某种关系,哪怕只是一种很间接的关系,才能把他的注意力贯注到事物上。
就这一方面来说,所要求的既然永远只是对于关系的认识,而事物的抽象概念又已足够应用,在大多数场合甚至用处够大,所以他就不在纯粹直观中流连了,不把他的视线持久地注集于一个对象了,而是迅速地在呈现于他之前的一切事物中寻找概念,以便把该事物置于概念之下。
他好像懒怠动弹的人要找一把椅子似的,如果找到了,那他对于事物就不再感兴趣了。
因此,他会对于一切事物,对于艺术品,对于美的自然景物,以及生活的每一幕中本来随处都有意味的情景,都走马看花似的浏览一下匆促了事。
他只找生活上的门路,最多也不过是找一些有朝一日有可能成为他生活门路的东西。对于生活本身是怎么一回事的观察,他是不肯花什么时间的。
另一种人则相反,在他一生的一部分时间里,他的认识能力由于占有优势,已摆脱了对他自己意志的服务,他就要流连于对生活本身的观察了,就要努力掌握每一事物的理念而不是要掌握每一事物对其他事物的关系了。
因此,他经常忽略了对自己生活道路的考察。在大多数场合,他走在这条生活的道路上是够笨的——遇到无缘无故(自认为)的挨骂都能委屈好半天。
这样一个若挨骂便能委屈好半天的人,看不起公交上相互谩骂的嘴脸,便逛园子去了。
出了定园又溜进了留园。在这两个园子里,我没留下什么东西,也没带走什么东西。我感觉我来这是为了找寻什么东西,看到的一景、一物、一人都要将其和潜意识里想找的那个东西比对一番,若不是,就直接略过了。
这样的游园颇像我读书。有时候读一本书,只是为了在其中找寻能印证或批驳我某个观点的文字,若没有,恐怕这本书读完了我也不太清楚里面讲了些什么。至于在两个园子里我要找的是什么东西呢?我也搞不清楚的。
出了留园便奔向狮子林。狮子林里有竹万固,竹下多怪石,对于爱石之人,这是必到的去处了。可我游走在那假山怪石之间,仿佛穿上了一身戏服,好像身心愉悦,又不是真心愉悦,全个身心都被那么点爱憎所浸透了。
有说,爱憎分明方能与人肝胆相照。莫非,我就是传说中的性情中人?
7.
出了狮子林,我还顺便去了趟苏州博物馆,只因它是贝聿铭所设计的。
拙政园就在博物馆隔壁,我对苏州的一切美好想象都装在这里了。可想来,这已非荷花最美时节,拙政园这位姑娘,应满怀悒郁、愁容满面呢吧;此时我若贸然前去,合适么?不如待她花枝乱颤,今日且散了吧。
好了,我在博物馆风流完,是时候去「一个有戏的地方」干点正事了!
连载中,第四十三篇;下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㊹]一个心理师在「一个有戏的地方」客串了一把农业记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