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是在夏秋季节。
人们刚从地上回来。
沟里挖有两三个大泉,沟里的水涓涓潺潺流下来注入其中,人们可就近浣衣饮驴。谁家的圆木从中破开,一分为二,浸泡在泉里,漂浮于水面,我们站在木头上捣根棍子荡舟,或两块木桩上各站两三人相互挑斗,直到一方将另一方捣跌到水里为止。我们正玩着,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阵稀疏的鼓声,接着会听见有人喊,"耍把戏的来啰!耍把戏的来啰!"然后孩子们从山坡上跑下来,从巷子里钻出来,从墙头翻过来往蓝球场奔去。
我们来到篮球场,看有一二十号外地人,有男有女,有老有中有少。一个人会站在篮球场中间提着小鼓疲疲沓沓地敲,边敲边吆喝,敲鼓的总是瘦小的中青年,总是正午,敲鼓的人总耷拉着眼皮,有心敲没心敲的样子。渐渐人都围拢过来,那鼓声和吆喝才渐渐来了后劲。而其他人都在槐树下翻腾箱子,穿衣的穿衣,摆弄东西的摆弄东西,大都面无表情,话语不多,各自收拾各自的东西。
村子里的孩子们都来了,有的人从地里回来,没回家,放倒农具坐在圈外盘腿箕坐,边卷旱烟边休息边观看。有的人把牲口吆回家把农具放回家后又回来。不一阵,全村老少就都来了,篮球场里围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场地。
所谓"把戏"有杂技、气功、硬功、武术、魔术等。开演前敲鼓的人会换一个年龄大些的中年,他边敲边喊,喊什么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什么各位前辈,各位方家,路过此地,讨口饭吃,不到之处,望多多包涵等。把戏花样很多,他们会把长长的锥子穿过掌心;把长长的竹杆吞进肚里;他们能用手背砍断几层砖;他们躺在一排排倒立的钉子上,上面压几百斤重物;他们会在鼓起的肚子上放几层砖,然后几斧下去,砖块四溅,而他们的肚皮完好无损;他们两三个人各在一端,用钢锄缠一个人的脖子,勒得主角脸面紫胀,青筋暴露;他们把手绢变成鸽子,再把鸽子唤入手中。大家都惊叹不已,啧啧叫奇。村人怀疑一阵子,惊叹一阵子,讨论一阵子,嬉笑一阵子,感慨一阵子……
等到把戏耍完,村人便作鸟散。
耍把戏的作完各式表演,看村人鸟散,便收拾他们的各色家当。他们脸上总会显露出无限乏惫。他们似乎用后脑勺悲伤地望着刚才热烈鼓掌而现在匆匆离去的村民的背影。然后留几位长者蹲守,其他人便捞起碗盆到各家各户门上讨要。
我们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按照惯例把挡门闩上,然后爬到树上窥望。至于为什么要关门,大人们会说这种人里啥人都有,有时候进门抢哩。于是关门似乎成了习俗,看完把戏,匆匆回家,然后闩门。闩门似乎不是防范,而是根于村庄记忆深处的惯性。我们看见耍把戏的两三人一伙,到各家门前讨要。有的人家会打开门在门缝里递一碗粮食出去;有的人不仅递了粮食还递了馍馍;有的人家会把门打开把耍把戏的叫进门,吃了饭,走时送些馍馍。也有的人家紧闩着门,任凭耍把戏的如何敲,死装住不喘,等人走了,站在门后倾听。他们似乎迷恋于那远去的脚步声。
午后,大家吃完饭都从门里出来会聚在巷里说话,说耍把戏的是哪里哪里人,因什么原因遭了灾出来逃饥荒之类的话。女人们最是喊着让闩门的人,此时各自说各家给这些外乡人给了什么吃的……
吃过休息之后,耍把戏的人会拽着长长的队伍背着,挑着各种家当说说笑笑离开我们的村庄。他们盘上曲曲绕绕的山间小路,爬上坡屲,翻过卯梁,消失在云边。
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我似乎看见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到了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村庄,在午后明亮和暖的阳光里耍着和我们村庄一样的耍过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