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爱(绿皮车窗外的世界)

    今年的清明时节与往年相比,是极不一样的,没有杏花细雨,也没有凄风萧瑟。却是咋暖还寒,一夜入冬的感觉,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将整个世界包裹上一层圣洁的银装。前些日子,刚刚绽放的山桃花、暗香扑鼻的紫丁香,娇艳欲滴的玉兰花,还有刚刚吐出一缕新绿的嫩草牙……一夜之间均被披上了厚厚的天鹅绒衣,看上去美艳绝伦,别有一番韵味儿。路上的行人,前两天明明已经换成短袖、单衫,而今又重新找出了厚实装备,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瑟瑟前行。

    行走在绵延的山路上,望着车窗外熟悉的风景,山石草木如果有知觉,或许也会惊叹这气候的喜怒无常吧!距离奶奶坟地所在的山头还有一段距离,掐指一算,距离奶奶离世已经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就如这暖春和寒雪的意外邂逅一般,我们祖孙关系一直不太平。原本可以慈祖贤孙一直友爱下去,却总是由于观念和性格的冲突,时而亲亲热热,不分你我,时而风云突变,剑拔弩张。

    如今的我正处在青年和中年交织的尴尬年龄,儿时的记忆却依然清晰可见。那是一场隔代斗争史,也是一场属于我和奶奶的革命,那些记忆的碎片虽然遥远却依旧浓烈。

    六岁那一年,父母去城市创业生活了,家里留下了我和弟弟还有奶奶,弟弟没有上学,所以过着两地迁徙的自在生活,可以随意在老家奶奶这里和城市父母那里自由切换。而我刚好上了小学,只能乖乖呆在村里上学,成了地地道道的留守儿童。留守儿童本身就已经够悲惨了,又摊上一个横竖看我不顺眼,深受重男轻女思想毒害的奶奶,我的小日子过得怎一个“惨”字了得。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做饭原则是:宁愿不够吃,也不能剩饭。所以她做的饭,我很少能够吃得饱,吃得最饱的一定是弟弟。奶奶说‘他是我们家未来的顶梁柱,吃好吃饱,长个好身体很重要。而你终究将来是要嫁人的,就是家里的赔钱货’。我很委屈,也很不服气。

    一天,弟弟将满满的一碗饭洒在了地上,奶奶两只被缠足过的小脚赶紧关切地跑过去,问长问短,“烫到了没?”“洒了没关系,再盛一碗。”后来,弟弟跑过来,不小心撞到我,将我碗中汤也洒在了地上一点,奶奶十分气愤,对我横加指责:“你想不想吃了,不想吃以后就别吃。”

    我不服气,心想:同样是孙子,差距怎么这么大呀?于是愤愤地顶嘴道:“明明是他撞了我,才洒的。他洒了饭,为什么不骂他,我洒了一点,就骂我?”

    奶奶见我顶嘴,越加气愤:“你还敢顶嘴?”

    “你骂得没有道理,我就要顶嘴!”

    “你和他能一样,他是男孩,我们家未来的顶梁柱。”奶奶又再愤愤的重复那句我始终理解不了的“顶梁柱”。

    “什么顶梁柱?木头才能当顶梁柱!”我是这么认为的,也常常拿着弟弟和房子中央顶着房顶的那棵粗壮木头做对比,横竖都觉得不是同类。

    “他将来能跳水,能挑碳,能给我种地,能为我养老送终,你能行?”奶奶继续骂道。

    “我怎么不行,昨天家里没水了,还是我把半桶水从井上提回来的。”我不甘示弱。

    奶奶无话可说,又骂道:“你和他就是不一样,他是我们家的男子,你是丫头片子。”

    “丫头片子怎么了?你不也是丫头片子?”我回击道。

    奶奶气得满脸通红,目光四下寻找,我知道她是在找苕帚,我赶紧躲到门口,以备她抄起家伙,我跑起来方便。

    奶奶最终没有抄起家伙来,不知道她是不是从屡次追击失败中,吸取了教训,只是愤愤地在炕头坐了一会子,我自然也没有逃出去。

    当天下午,奶奶去了大伯家,她和大娘抱怨了许多我听不太懂的话,但是有一句话我是听明白的。

    “那个死丫头,不好管。尤其是那双眼睛,一看就是一双不公道的眼睛。”奶奶骂道。

    记得大娘干针线活儿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奶奶:“那丫头的眼睛,和你的长得是一模一样呀。”

    我心里一乐,总觉得大娘这句话回敬的特高明,她是在替我打抱不平才这么说的。

    一次,我和弟弟在炕头玩摔跤的游戏,我们两玩的起劲儿,弟弟每次都败在下峰,我们开心地又喊又叫,活蹦乱跳。突然,一个不注意,奶奶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嘴里还指挥弟弟:“快过来打!快过来打!”。弟弟开心极了,有了帮手,很快把我摔倒在炕。我极其不服,冲着奶奶喊道:“不公平,不公平。”

    奶奶满脸的笑容绽放得像个孩子,呵呵得笑出了声。

    我无奈,一边躲避奶奶的偷袭,一边还有忙着招架弟弟,最终在二打一的较量中,依旧侥幸能赢。玩累了,我和弟弟还有奶奶三人横在炕上,热的满脸通红,汗流浃背。

    “不公平!”我抱怨道。

    “就是不公平,谁叫你是个臭丫头片子。”说完,奶奶依旧满脸笑容。

    “奶奶,我好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这么讨厌丫头片子,你也是丫头片子,那你有没有讨厌过你自己?”对于这个问题,我是好奇了许久了。

    奶奶沉默了,我也沉默了。或许问的太突然,她还没有想过,或许她早有自己的答案,谁知道呢。

    然而,斗争才刚刚开始。

    那一天,奶奶在院子里干活,我和弟弟在家里玩开火车的游戏,对于谁当火车司机的问题,我们起了争执,我和弟弟都要抢那把象征着火车头的椅子,夺到最后,椅子摔倒在地上,弟弟的脚被砸到了,他顿时疼痛难忍,哭喊了起来。

    奶奶循声,缠过足的两只小脚慌慌张张跑进来,不问究竟,抄起立在门口的苕帚,就向我招呼过来。我左躲右闪,逃到了门口。立在那里不服道:“是他抢椅子自己砸到的,为什么打我?”

    奶奶挥舞着苕帚迎上来,骂道:“死丫头,还敢嘴硬。”

    我无奈,只能跑到了院子里,奶奶举着苕帚又追了出来,我绕着院子跑了两圈,见奶奶依旧锲而不舍地追在后面,大有打不到我就停不下来得意思。嘴里还嚷嚷地骂道:“让你在欺负我孙子,我今天不打死你。”

    我被追着哭笑不得,站在那里回击道:“我也是你孙子,不公平。”

    见她两只小脚追的辛苦,我只好逃出院子外面的山坡上,见了一块石头坐下来,和奶奶远远的对峙着。奶奶见追击无望,只能站在院门口,大声叫骂:“死丫头,你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我知道她每次一说这句话,就等于放弃了追打,心里反倒开心起来,调侃道:“你有本事,追上我。”

    “你——你这个死丫头,——跑了就别回来。”奶奶堆满皱纹的脸,涨的满脸发黑,黑色边框的石头镜后面那一双怒眼恨不得把眼珠子迸射出来。

    逃是逃出来了,可我去向哪里?以后怎么办?我的小脑袋里,满是迷茫。

    我开始在村里漫无目的地溜达,溜达到天黑,才深感有家不能回的凄惨,不断报警的肚子告诉我,该找个能蹭到饭地方了。于是,我转过弯,向一个陡直山坡扶摇而上,又绕过一条狭窄的青石路,经过三五户人家。院墙之内,传来农家犬吠声,这个村子里,谁家养了狗,谁家狗是拴着的,谁家的狗是散养着,谁家的狗喜欢下口咬人,我都了然于胸,这条路上虽然狗叫的凶狠,但绝对不会跑出来的,这是一条绝对安全的路。

    家家户户正是炊烟袅袅,空气中不时飘散过几屡饭香,我的肚子叫得更加激烈,我加紧了步子,几乎快跑起来,直奔大堂姐家。

    大堂姐虽然与我同一辈分,是奶奶的大孙女儿,而她的年龄要比我大27岁,和我的母亲同龄。每次我无家可归的时候,大堂姐那里就是我最好的避风港,蹭吃蹭喝,有时还蹭睡觉。父母不在身边,她是对我最慈爱的人了。

    我向大堂姐抱怨:“奶奶太不公平,重男轻女,弟弟一告状,就打我。”

    大堂姐站在炉火边,忙活着洗菜、切菜,烹炒,炒锅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顿时香味四溢。一系列动作结束之后,才慢慢悠悠,淡定地回答我不是问题地问题:“比起我们小时候,奶奶算是对你很好了。我们小时候可是天天挨打,那时奶奶年轻,要打、要罚,我们只能挨着,哪里敢逃?手套没有织好挨打,针线活做得不整齐埃打,衣服忘记扣一个纽扣挨打,地里草锄得不干净也都要打,你大哥和二哥就从来不挨打。”

    原来她这里也有这么多成长的血泪史,我有种如觅知音的感觉,心中暗想:这样说来,我的确是幸运的,至少大堂姐说的那些事情,我从来不用干。转念又仰头问大堂姐:“那你现在还老给她送好吃的。”几个孙子孙女儿,大堂姐住的离奶奶最近,平时好吃好喝总先惦着奶奶。

    大堂姐看看我,目光笃定地说道:“打归打,亲归亲,那是咱们的奶奶。”停顿了一下,继续叹道“奶奶老了,打也打不动你了!”

    听到大姐那么说,我幼小的心里隐隐中有些酸酸的,我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在堂姐家蹭完晚饭,又玩了一会儿,见天色已晚,已快到人定时分,该回家了。我猜想奶奶气总应该消了,我快步走回院子门口,看到只剩卧房的一盏灯还朦胧亮着光,我轻轻地挪着脚步,见门是虚掩着,知道奶奶是故意留门给我,心中还有些感动。见她正给弟弟洗漱,我胆怯地钻了进屋去,轻手轻脚地胡乱刷了两下牙齿了抹一把脸,钻入被窝,装着很快入睡了。一觉之后,所有的事情就会烟消云散,我们之间从来不记隔夜仇。

    除了让人深恶痛绝的重男轻女,奶奶还喜欢早起,或许是年纪大的人通病。她早起就算了,关键起来不消停,折磨的我也无法安睡。

    每天半夜4点,她就开始张罗穿衣服了,一边穿一遍嘴里还唠叨给我听,话题涵盖古往今来、左邻右舍、梦里的,现实的,亲身经历的,道听途说的,总之,令我的耳朵备受煎熬。起来之后,先门里门外自顾自折腾一阵子,估计是折腾无聊了,就会叫我起床。“臭丫头,几点了还不起床?快起吧。”而我此刻正是睡意正浓的时候,极其无奈地看看表,只有五点。于是蒙头继续睡觉,奶奶平均十分钟到我的脑袋跟前,冲着我得耳朵唠叨一遍,按此频率,一直唠叨到七点,我简直苦不堪言。

    可是对比接下来的遭遇,此时的我算是幸福的。

    听说过“老小孩”一说,有时奶奶思维真的和6岁年龄差不多,不然我们怎么可以“打成一片”呢?用现在的医学术语解释,那时的奶奶应该是小脑已经开始萎缩了,出现了头脑简单,偏激固执的症状。

    记得,夏天炎热还未彻底退去,秋色才初露端倪,园子里的果实正是青绿酸涩的时候。奶奶早上起来,在院门口无聊地呆坐,撞见邻居毛峻他爹提着一小袋子绿苹果往家送去。奶奶立刻来了精神,回屋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拉起来,我朦胧着睡眼不知发生了什么。

    “肯定是从咱们地里摘的,他从我们果园的方向一路过来,袋子里的果子大小、模样、品种和咱们家的一摸一样,就是他偷我们的果子。”奶奶愤愤地唠叨。

    “哎呀,奶,让我清静地睡一会儿吧!”我眯着睡眼央告道。

    “不行,你起来,和我一起去园子里走一趟。”奶奶坚决地说道。

    “不去。”

    “必须去,快点起。”奶奶继续拖拽着。

    “哎呀,让我再睡5分钟,我陪你去。”我简直要哭了。

    奶奶掐着表,消停了5分钟,之后又开始闹腾。我终于彻底被折磨无语了,无奈乖乖起了床。

    山间的清晨,天还亮的不够彻底。田野里的草叶上、花瓣上、还闪烁着晶莹剔透的露珠,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潮湿的晨雾,我喜欢用力吮吸这样的空气,湿湿的,凉凉的,沁人心肺,令人沉醉。穿梭在大山深处的狭窄土路上,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峰,一边是一丈多高的地愣子,走在这种路上,必须专心留神,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跳到地塄下面去,摔个灰头土脸,正因为这个原因,奶奶到果园里必须拉上我,不然那双缠足的小脚,走路晃晃悠悠,晃到地愣子下面去,她一老太太是吃不消的。我习惯性的把她挤在靠里位置,我故意走在边上,挡着她。以往带弟弟去果园子,也是这么走着。

    果园里果然有新留下地的脚印,奶奶气得骂骂咧咧,当即做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得决定:“丫头,我们现在把苹果下了吧!”

    “什么?下苹果?”所谓“下苹果”是方言,就是将苹果全部收获掉的意思,一般果子熟透了才开始下苹果。虽然我不懂摘苹果的时令,但是远近都没见过有人现在就下苹果的,果子酸得还倒牙,怎么能摘?

    “咱们两,每次往家背一点儿,一人半袋,每天早上起来背两趟,不出半个月,一定能下完。”奶奶坚定地说道?

    “可是还这么绿?摘下来能吃吗?”我想反驳奶奶得决定。

    果园里有大大小小五十多棵果树,下苹果这种大工程,一般都是十来个壮年人,花两三天天干的事情,关键是,现在果子还没有成熟。“奶奶,谁家也没有下苹果呢?我们也再等等吧。”我极其认真又中肯地劝说,就差挤出眼泪来了。倒不是因为果子还是青涩的,主要是想想一大早要跑两趟果园,一个来回四里地,还要赶着上学,想想都恐怖。我的劝告不出意外,像往常一样苍白无力。

    “等?等到成熟都被偷光了。现在可以下,放一段时间也会放红的。”奶奶的决定不容质疑。

    就这样,我苦难的日子开始了,每天四点半被奶奶拽起来,到两里地开外的果园里摘果子。我爬树摘,奶奶在树下指挥。摘满两个半袋,沿着山路背回家,如此两趟。八点钟,我再准时坐到课堂上,和没事人一样,读书写字。

    一个月下来,园子里的果子已经全部堆在了家里。看着满地滚着的又小又绿的小涉果,连我这么嘴馋的人儿,都没有一点碰它的欲望。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时我七岁,奶奶七十四岁,这是我们祖孙俩的壮举。连我都没有想到,这项壮举之后轰动了整个村子。

    首先赶来观摩的是大伯大妈,看着满地的小绿果子,气得脸色发紫,此时的奶奶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握着拐杖,坐在木凳上,低头不语。

    接着,大堂姐也来了,心疼地感叹道:“我的奶奶呀,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奶奶继续杵在哪里,不啃声。

    大堂姐继续说道:“这么多的果子,您是怎么折腾回来的。您就不怕摔到地愣子下面去?。”奶奶低着头,嘟着嘴,玩弄者衣襟子,一声不发,像极了我犯错误时候的表情,想不到连这个都带遗传的。

    大堂姐继续说道“我二叔回来,您怎么和人家交代。这么小,这么绿,卖不能卖,吃不能吃,扔不舍得扔,好好的果实就这么白白被糟蹋了,您不可惜吗?我看趁早给了人,喂了猪好了。”

    奶奶憋了好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逻辑:“我摘回来了,那个毛贼就偷不成    了。”

    奶奶的理由简单到让所有人哭笑不得。

    没过几天,爸爸回来了,看着已经开始发蔫的小青果,一脸无奈,强压着情绪,问道:“这么多果子,您是怎么从果园摘回来的?”

    “丫头和我一起摘的,她爬树,我装袋子。”奶奶道。

    “她没有上学嘛?”爸爸问。

    “我们起得早,四点半就出门,背两趟正好不耽误上学。”奶奶道。

    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奶奶,沉默了许久,指尖的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着。

    那天爸爸临走前,摸摸我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次回去,我会把城里的学校给你安排好,跟我们进城里上学吧。”

    听到这句话,我开心极了,暗想:终于可以每天见到父母,逃离奶奶的“魔爪”了。念头刚刚闪过,我又看看奶奶落寞的身影,独自坐在炕头上,把头埋地很低很低。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读懂了奶奶,明白了她的偏激和固执,明白了她的简单和荒唐。因为孤独,而我们祖孙之间所有的冲突和“壮举”,都是这种孤独生活中的调味剂,一种自娱自乐的精神解脱法。

    可是,不久之后,连我也要走了,奶奶怎么办?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大伯和父亲做了约定,大伯负责赡养爷爷,父亲负责赡养奶奶。后来,爷爷早早去世了。我想,如果我去了城里,她一定会更加孤独吧!我暗下决心,要将奶奶也哄到城里,和我一起去和父母团圆。

    夜深了,穿过窗帘的缝隙,我看着窗外深蓝高远的夜空,群星闪烁,月光朦胧。我和奶奶都睡不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奶奶成为村里的焦点,或者笑柄,她最近越发失眠严重了,记性也越来越差,总是魂不守舍地发呆。我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心里默默在寻找方法。

    “奶奶,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不知道能不能拯救咱家的苹果。”我望着夜空说道。

    奶奶也同样睁着眼睛,“你个黄毛小丫头,能有什么办法?”

    “把那些苹果做成罐头,多放点糖,肯定也会好吃。到时候我们可以卖罐头的。”

    “你这个馋嘴的丫头片子,亏你想得到。”沉默一会儿后,又道“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顺着做罐头的方向聊去,思路越发清晰起来,奶奶的心情似乎也开朗了起来了。看到奶奶几日的愁容舒展了一些,我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我和奶奶感情因为这一件事情,迎来了短暂的和睦。

    和睦的打破,要从半个西瓜说起。那一天,大堂姐为奶奶送了半个西瓜来,看着又沙又红,我嚷嚷着让奶奶赶紧切开。奶奶迟疑了一会儿,拿起刀,沿着边缘切了薄薄的两块,我们一人尝了一块,果然香甜爽口。

    我继续嚷嚷着让奶奶将西瓜切了,奶奶却把刀藏了起来。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奶奶,“为什么不让我吃?”

    “给你弟弟留着,等他回来再吃。”奶奶道。

    “他在城里,天天都能吃得上,再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估摸着最多三天就回来了,等他回来了,咱们一起吃。”奶奶的决定再次没有我反驳地余地。

    我哭笑不得:“等他回来,这瓜还能吃吗?”

    “能吃,我放到地窖里储藏起来。”

    我心中暗暗不服:“这个小脚老太婆,迂腐的无药可救了。”

    那日开始,我开始天天等着盼着,弟弟能够快点回来。一个星期后,弟弟蹦蹦跳跳回来了,我迫不及待下到地窖,取出那半个西瓜。酸臭的味道让人作呕。我这个地道的小吃货,看着好好的半个西瓜就被这么毁了,气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弟弟一脸不屑地看一眼烂成汤水的西瓜,说了一句:“我天天吃呢,干嘛给我留?”

    我看一看奶奶,奶奶如犯了错的孩子,低头不语。我一气之下,再次离家出走,开始满村里瞎溜达,发泄不满。

    再次溜达到大堂姐家,讲述了奶奶过分之举。大堂姐默默地从地窖里给我拿出一个西瓜,为我切开,还留了一半,让我给奶奶带回去。我受伤的心灵总算得到了一些安慰。

    第二天午饭过后,奶奶让我洗碗刷锅,我和弟弟贪玩,没有放在心上。眼看到上学的时间到了,我匆匆回屋拿起书本,正要向学校跑去,却被奶奶一把拽住。

    “干嘛拽着我”我吃了一惊。

    “还没有洗碗”奶奶嚷道。

    “我快迟到了?”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不管,洗了碗才能走。”奶奶越发紧紧地拖着我得胳膊。

      我挣脱不了她,只能一边抹眼泪,一般洗碗刷锅,一边嘟囔着:“别人家的爸妈都唯恐孩子迟到,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奶奶。”等到奶奶验收合格,已经是上课时间过了十分钟。我哭着一路狂奔,跑到学校,第一节课都快下了。

    我不停地问自己,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奶奶。

    可是每次在我为我们祖孙得关系感到绝望得时候,总会迎来意想不到得转机。

    由于父母长期不在身边,我开始面对同学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没有底气,也没有自信,开始受同学的欺负,而每次受了委屈,我也只能忍着。

    那一次,同学二妮故意在我面前挥舞书包,我被逼到了墙角,胆怯地看着她。然而,还不待我反应过来,沉沉的书包重新挥舞起来,打到了我的左眼,整个眼睛立刻红肿了起来。我捂着疼痛的眼睛,回到家,趴在炕上,生怕被奶奶发现,再挨骂。

    奶奶见我异常,赶忙询问了究竟,见如此模样,立刻火冒三丈。在她再三追问下,我告诉奶奶是二妮拿书包打的。

    奶奶不顾一切,拉着我,径直到了二妮家。他们一家人正好坐在院子里吃晚饭,见奶奶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又看到半张脸红肿的我,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奶奶不容分说,对那二妮以及她的父母一顿数说,对方连连点头,慌忙道歉。又是拿土豆片为我敷眼睛,又是拿红枣让我补身体。一顿闹腾之后,我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了。

    就在我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奶奶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我的教室门口。我的老师论辈分也应该称呼奶奶为长辈。她看到奶奶,慌忙放下粉笔,迎了出去。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再说些什么,只看到老师不断地点头。我有种不详地预感,暗想:“这个固执的老太婆,又在给我整名堂。”

    谈了很久,奶奶走了,老师则一脸怒气回到了教室。教科书一摔,我心中一颤。

    那一节课地后半节,全班开成了班会,老师怒声训斥了二妮,为我伸张了正义,也令避免以后更多类似欺凌事件发生。

    那件事后,再次令我对奶奶心生感激。我们祖孙的关系似乎从频繁的斗争关系,融入了一种患难与共的默契。

    我想,我是喜欢上了这种斗而不破,阴晴不定的祖孙关系,我已经习惯这样一个重男轻女,固执偏激的“老小孩”陪着我长大,而我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源于一种孤独。我难以想象,我去城里上学之后,奶奶如何继续面对更加孤独地生活?

    后来一次闲聊中,我问奶奶:“我去城里上学,你也去,行吗?”

    “不去,我老了,那也不去。”奶奶顽固地说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常常劝说奶奶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奶奶总是固执的,毫不客气地回绝我。

    一天夜里,我和奶奶都睡不着,一起失眠了。我们躺在炕上,再次平心静气地开始聊天。

    奶奶说:“你要是去了城里,就好好念书,将来上个大学。”

    我说:“你不是向来不喜欢我念书嘛?每次逼着我干完家务才能去上学,为此,我不知道迟到了多少次,被老师罚站了多少次。”

    奶奶呵呵一笑:“在我们这村里,能念下个啥?去了城里就不一样了,要正正经经地念。”

    我哦了一声:“奶奶,还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你怀里揣着的那个金元宝,是假的。是我上次进城里,别人家汽车上挂的装饰物,不要了给了我,我是哄着你玩的,不是真金的。”我说道。

    奶奶呵呵一笑:“我看就是真的,黄灿灿的,怎么可能不是真的。”

    我也笑了,奶奶总是这么固执,认死理,她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

    她又继续唠叨道:“你三个堂姐小时候,我打的最多的就是你大堂姐。两个堂哥从来没有挨过骂,更没有挨过打。”

    我开始有些困意了,语无伦次说道:“现在,还是我大堂姐最孝顺你,总是给你送来好吃好喝的。”

    不久,父亲便将城里上学地事情安排妥当了。临行前,奶奶为我准备了好几双自己纳的鞋垫,亲手缝好的缎棉袄、棉裤,刚刚织完的袜子、手套,还烧了我最爱吃的烙饼当干粮。一双小脚紧跟在我身后,嘴里不停的唠叨:“好好念书,好好吃饭,小心被人欺负……”我再三要求奶奶别送了,奶奶还是跟着,一直跟到了出了村子很远的土堆上。我走了很远,回头望去,奶奶还站在那里。此时的奶奶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老泪众横,我一直强忍着泪水,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去了城里上学之后,我开始了痛苦地适应过程。每次休息,我总是盼望着回到村里,回到奶奶身边。比起平淡的学习生活,我更向往和奶奶在斗争中寻找到趣味儿。

    奶奶也总是掐算着每一个周末,倘若我周末没有回来,奶奶便会失落很久,倘若我回来了,她便会很高兴,满脸的皱纹会舒展很多,一双小脚忙里忙外,张罗各种事情,能够感受到和弟弟一样的热情款待,我感到很满足,连大堂姐都惊叹“奶奶坚守了一辈子重男轻女的思想,难道在我身上改变了?”

    而我是享受这种感觉的,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天。

    后来因为父母工作忙,周末没有人带我回奶奶身边,我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少了,时间也停留地越短了,但只要我们回去奶奶小脚总是不停地忙里忙外地张罗这个张罗那个;等到走的时候,她又会站在村头,远远地目送我们,我每次在走出很远很远地时候,我忍不住回头望去,奶奶的孤单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遥远的焦点,依旧巍然不动地立在那里,我鼻子一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很想奶奶能够和我们一起住到城里去,但她总是顽固地坚持留守,我知道,她是害怕去了以后有个万一……听说城里人都实行火葬,担心自己无法落叶归根。

    最终还是爸爸妈妈反复相劝,奶奶才作出只住十天的让步。得知这个消息,我和弟弟兴奋地几个晚上都无法好好睡觉,脑海里不断憧憬着奶奶到来时的情景。

    城市的生活方式和理念和奶奶固执守旧的思想产生了激烈的碰撞是我始料未及的。

    奶奶坚决不同意我和男性小伙伴玩耍,坚决不容许我和男性同学拍小学毕业照,更可笑的是坚决不容许我去洗澡。

    那时候,很少有人家里有条件洗澡的,大家都是去澡堂。我每个周末也相约同学一起去。我们附近的澡堂只有一个,即使不相约,也总是能碰到同校或同班的同学。

    山里人,一辈子都不洗澡,奶奶也是如此。那个周末去洗澡的时候,我带上奶奶。奶奶是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种场景,见大家光着身子在浴场里走来走去,奶奶愤愤地说了一句:“都不害臊吗?”

    我赶紧捂着她的嘴,深怕被别人听到了。接下来,奶奶更加恼火,坐在更衣室,坚决一件衣服也不脱,也不容许我脱,嘴里还骂骂咧咧,周围人都向我们这祖孙两投来了异样的眼光。我好言相劝,软磨硬泡,哪知根本不管用。

    整整消耗了一个小时,滴水未沾,我们又灰溜溜地回家了。以后,但凡提洗澡,她就生气,连我自己去洗澡都要偷偷摸摸和做贼死的溜走。

    直到一天,邻居家和奶奶年龄相仿地一位老奶奶去约她洗澡,又开导了些我不太明白的说辞,这个顽固老太太再次和我们踏进了澡堂。

    那天回来,奶奶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见她如此兴奋,我打趣儿道:“你这五角钱的澡票最值了,把一辈子的泥都洗净了。”

    奶奶被逗笑了,半天合不拢嘴。

    从那以后,我们更无法无天了,带着奶奶逛公园、买衣服、坐公交车,大街小巷吃小吃,奶奶小脚虽然缠足过,但走起城里的平路来,比山路利落了很多。城里人都夸奶奶气色好、身体结实。

    一晃两年过去了,曾经顽固守旧地老太太变了很多,她开始尝试接受新的世界,新的东西,更惊讶的是,她迷上了识字,捧起我和弟弟的书,总是指着简单的字跃跃欲试地读一读,还不停的问,这是什么字,那是什么字。不久之后,尽然读懂了鲁迅的祥林嫂的片段,这件事情让她兴奋了许久,因为这段文字正好和她和曾经看过的电影情节吻合,记得当时,奶奶兴奋地像一个孩子。

    大伯从村里托人捎来话,家里的门锁被人撬了。奶奶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收拾包裹要回去,坚决要去看看丢了些什么东西。我们谁都拦不住,无奈只能依了她。

    奶奶回去之后,我心里空落了好一阵子,心里总是惶惶不安,担心年迈的奶奶有什么闪失。

    等我再次见到奶奶地时候,她已经不省人事几天了,闭着眼睛,滴水不占。听大伯说,奶奶是起床时摔了一跤,人们发现时已在门口窝了几个小时。那时还能言语。

    等我们赶回来时,已然只剩了呼吸。我把手指放在奶奶苍老的掌心中央。“奶奶,你要是能够听到我说话,就握紧我的手指。”我含泪说道。

    众人都将目光聚焦到了奶奶张开的大手上,只见那只粗糙的手指,布满了老茧和裂痕,开始慢慢地聚拢,慢慢地聚拢,须臾时间,已经将我地手指紧紧地包裹起来。

    奶奶最后一口浊气吐了出来,时间停留在了那一刻,满屋的人放声嚎哭起来,大堂姐和父亲扑到了奶奶怀里已经泣不成声。我呆呆地看着奶奶,离去的那么安静,慈祥。

    换丧衣的时候,大娘从奶奶的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硬硬的东西。被红布包裹着好几层,最终展开来,发现是那个汽车挂件的元宝。我脑海里浮现出奶奶那句话:“金灿灿的,就是真的。”

    真假其实并没有那么紧要,人生原本就是真真假假,在真实与虚幻之中,矛盾交替着,就像我和奶奶时好时坏的祖孙感情。

    奶奶一方面守旧、固执和迂腐,一方面也在努力改变自己,学着和这个世界和解。我有过反抗,有过不满,有过嘲弄和不屑。但直到有一天,我失去了这一切,才明白,这段记忆是如此弥足珍贵。

    刚刚结束的这个盛夏,收到了大堂姐突然离去的消息。送别了大堂姐,大伯大娘又相继离去了。安葬大伯大娘的时候,看到奶奶的坟头枝叶茂盛,草木丛生,一晃她已经在这里安睡了二十个年头了。此刻,在那个没有烦恼和忧愁的极乐园,他们一定与奶奶已经团圆在了一起。

谨以此文献给故去的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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